人向天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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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事业便是你的宗教

几年了,总为那次采访后未能给你写一篇稿而内疚。那实在是一次最普通的采访,你也实在是一位最普通的女教师,做了一些最平常的事。以至于当时我都没有想到要记笔记,现在连你的名字都已忘掉,只记得姓白。

那天我在教研室里等你,四张桌子,几个条凳,桌上是小山一样的作业本、教材、参考书,屋角几个木柜,柜顶上是圆锥、圆柱等教具模型。你刚下课回来,方圆脸膛,微胖的身子,已四十五六岁年纪。手里托着一个大三角板,一只木圆规,衣襟上还有一些粉笔末子。我们寒暄几句,开始说话。如果说特殊的话,是你的身体。刚才进门时我就注意到你走路的姿势,话就从这里开始。“文化大革命”时,你才二十多岁,那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有资本在男人面前骄傲,在事业面前憧憬的年华,也就在这时你精神上遭到从未有的折磨,腰也受了伤。你躺在单人宿舍里,周围整日是喧闹的红海洋,你却如在冰窖,心中一片死寂。“文革”后,你到北戴河治病,隔着玻璃窗,望海面潮涨潮落,船来帆去,你的心复活了,但只活了一半,家是不成了,业却一定要立。一出医院,你就上了讲台,拼命工作,开始打这场无后方的持久战。四十五分钟站下来,你就腰痛如折。讲课时,你无论是右手持书,或是在黑板上写字,左手总是轻扶教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一种特殊的风度。你常在转身时偷擦一把额上的冷汗,但那样子好像随便拨一下额前的短发。你的抽屉里常有止痛片和止痛针,只要骨头缝里泛起一阵酸楚,那剧烈的腰痛就要发作了,你赶快往嘴里按上几粒药,要是上课铃快响了,药力已来不及,你就自己扎上一针。

你是一架带病运转的机器,不靠电、不靠油,是靠燃烧毅力来驱动,竟一天不停地转了十多年。你实现了出院时的志愿,成了全校、全市的教学尖子,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听说你的教案参加了市里的教学成果展览,我想看看,你说,可多呢,在家里。我随你来到校园后的宿舍。这是一套一间半的单元住房,屋内摆设简单素雅,书架、书桌、台灯,单人床,还有一些简单的炊具。这里没有一般家庭里常见的大衣橱,也听不到老人的絮叨与孩子的嬉笑,让人觉得不过是办公室的延长。书架上一盆柔枝阔叶的吊兰,轻轻地越过书层探垂下来,吐着淡蓝的小花也袒露着主人的心境。你从床下拖出三个大木箱子,我正发愣间,你将箱盖打开,哎呀,全是教案,你像怀抱婴儿那样爱抚地将它们抱在桌子上,排成一行。我抽过一本,刚翻开,心就不由一颤,这是教案吗?教案就是讲课提纲,特别是数学教案,更是几个公式,几道例题,就可了事。我上学时,有的老师干脆只带三支粉笔上讲台,以示自己胸有成竹,才华横溢。而眼前这些按年按月编号的教案,我无法只用整洁来形容它的面貌,也不能只用艺术来比喻它的魅力,第一感觉竟是有一种精神从字里行间溢出,充盈在我的面前和四周。我首先想到小学生的作业本,只有学生对自己的功课才会这样的谨慎认真;我又想起手抄的经书,只有教徒对经典才会这样的神秘和虔诚。这上百本教案一律用仿宋体写成,分段、另行、空格都行止有序,数学公式都是漂亮的手写体,那些外文字母美得像五线谱上的乐符。我吃惊道:“年年都是那个教材,你这个几十年的老教师还用这样费心?”你抚摸着教案说:“教材不会大变,但学生每年都在变,我不能用剩饭去喂他们。而且确实是教一遍就有一点新体会。”这时我才注意到,每本教案都用两种墨迹写成,正页用蓝色,是课前的备课稿,反页用红色,是课后的教学体会。有一页上记着一个学生就一道题与老师的不同解法,你竟高兴得连画了三个惊叹号。不知怎么,由这红色墨迹,我又想到教徒的刺血写经。这一字一题都浸满了你的心血啊。教育就是你的宗教,就是你的信仰,你是以一个圣教徒的虔诚来对待自己的事业。

那天正谈话间,有人推门送来一封信。你随手撕开,抽出信,却又将撕下的纸条塞进信封里。我不觉好奇,便问这条废纸还有何用?你笑一笑说:“这是职业习惯。平时在教室里要求学生不乱抛纸屑。教师就要时时示范,做个好样子。”啊,我一下意识到你是在另一种严酷的做人标准下生活。我不由得看一眼墙上挂着的圆规、角尺(这不知是你用旧的第几副了)。但人非铁木,这样画地为牢,以身为规、为矩,要有何等的毅力、觉悟和牺牲精神啊。你就是以这样高超的艺术无声地塑造人们的灵魂。你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信,我知道你没有别的亲人,这信也许正是当年的那个调皮鬼学生写来的。在你的木箱里已有一大捆这样的来信。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勾出你端庄慈祥的剪影。我感觉到你脸上漾起的微笑,也伤心地发现你脑后散着几缕白发。我后悔当时没有带个相机。

也许是坐久了,感到你这个小房间里幽静中未免有一丝的凄清,我便忍不住提了一个俗气一点的问题:“你总得有人照顾啊,比如不结婚,也可以抱个孩子。”这回你脸上没有刚才那种一说话就露出的笑意,而是深沉地目视对面的墙壁叹了口气说:“许多关心我的人都提这个问题。有的介绍对象,有的同志甚至要将自己的孩子送我。但我都谢绝了,不愿拖累人,也不愿多分心。”你讲了一件感人的小事。去年两个女学生毕业了,上大学前来看你,她们说经过慎重考虑,也征得家长同意,愿做你的女儿,她们真心真情、流着泪求你答应。你看着这两个跟了你六年的孩子,也掉泪了,说容你考虑一晚,明天再说。两个女孩一脸欢笑地回家报告去了。可是第二天她们带着小礼品和以女儿身份写的祝词进门时,你却严肃地回绝了。我很为这件良缘未结而遗憾,连问这是为什么。你说:“她们的深情我懂,也很感激。但是想了一晚上,我觉得世上师生之间的感情已是最纯洁、最珍贵的了,何必又再掺进些什么呢?”想不到你是这样理解宝贵的师生之情的。你把它看得很纯,像一张白纸,不忍滴上一点颜色,虽然这颜色很美丽,但你还是只要这纯。

那天采访完后我缓步走出校门,虽然心里很激动,但茫茫然,总是找不到写稿的由头。你的毅力比得上居里夫人,你的顽强配当一个英雄,可是你却在干着最平常的事。你的生命之光不表现在耀目的一瞬或惊人的一举,而是表现在默默地坚守、执着地进取。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很难,做一个纯粹的普通人难,为这样的人写篇稿也难。这种负疚之情一直折磨了我好几年,你的形象倒越磨越清晰,于是我终于动笔写下这点文字,不算什么记述,只是表达一点敬意。

阅读指导

这篇文章是作者为弥补采访一位普通女教师后没能写成新闻稿的遗憾而补记的。“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很难,做一个纯粹的普通人难,为这样的人写篇稿也难。”那实在是一次最普通的采访,一位最普通的女教师,做了一些最平常的事,当时连笔记都没做,事后只记得姓白,但又是什么让作者难以忘怀呢?

“文革”中,年轻的白老师精神受到严重折磨,腰也受了伤;“文革”后也没成家,立志做了教师。四十五分钟站下来,就腰痛如折。剧烈的腰痛要发作,就往嘴里按上几粒药,要是上课铃快响了,药力已来不及,就自己扎上一针。就这样,竟一天不停地转了十多年。

教案参加了市里的教学成果展览,写了三大木箱教案,而且是篇篇详案,字迹极其工整,上百本教案一律用仿宋体写成,分段、另行、空格都行止有序,而且年年有新教案,每本教案都用两种墨迹写成,正页是蓝色的备课稿,反页是红色的课后体会。最后成了全校、全市的教学尖子,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她生活简朴,但却富有,富有的是她十几年投入的教案,富有的是她的默默奉献的教育情怀。她没有孩子,却富有亲如孩子似的学生的尊敬和信任。为人师表,以严酷的做人标准要求自己,以高超的教学艺术无声地塑造人们的灵魂。作者刻画了不少动人的细节,如教案“有一页上记着一个学生就一道题与老师的不同解法,你竟高兴得连画了三个惊叹号”,不由让作者联想到教徒的刺血写经,不由地赞叹“这一字一题都浸满了你的心血啊。教育就是你的宗教,就是你的信仰,你是以一个圣教徒的虔诚来对待自己的事业”。没有耀目的一瞬或惊人的一举,而是默默地坚守、执着地进取;一直干着最平常的事,却毅力比得上居里夫人,顽强配当一个英雄。作者由衷盛赞了这位普通教师的毅力、觉悟和牺牲精神。

本文从“我”采访的视角来写,便于直接抒发感慨。亲眼所见,体现真实性;亲身所感,具有真切性;迟迟不能写稿的愧疚和遗憾,更增添了人物的感人力量。行文中又采用第二人称,与“你”直接对话,直接观察、交流,既亲切,又便于抒情,有呼告效果,加强了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