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童年(10)
因为她朦胧的希望,她的被动幸福的梦想,向她明显揭示了她的身体注定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客体;她只想在她的内在性中了解性体验;她召唤的是手、嘴和另一个肉体的接触,而不是手、嘴和陌生的肉体;她让性伙伴的形象留在暗影中,或者把这形象淹没在理想的雾中;然而,她不能阻止它出现纠缠她。她对男人的恐惧和青春期的反感,具有比以前更模糊的性质,进而更令人焦虑。以前它们来自孩子机体和她成年人的未来之间的深刻分离;如今,它们的根源在于少女从肉体中感受到的复杂性本身。她明白,她注定要被占有,因为她渴望被占有,她反抗自己的欲望。她既希望又怀疑情愿充当猎物的可耻被动性。在男人面前脱光的想法,使她骚动不安,但她也感到,她将被无可挽回地置于他的注视下。攫取和触摸的那只手,是相比眼睛更加专横的在场,它更加使人害怕。而肉体占有最明显和最可憎的象征,就是男性性器官的插入。这个少女视之为自己的身体,她憎恨别人能够像穿透皮革一样穿透它,像撕一块布一样撕裂它。比起伤口和随之而来的疼痛,少女更要拒绝的是忍受这伤口和疼痛。有一天,一个少女对我说:“想到被一个男人戳穿真可怕。”并非对男性性器官的恐惧,产生了对男人的恐惧,而是因为这是对恐惧的证实和其象征,在更为普遍的形式下,插入这一概念具有淫秽和屈辱的意义,反过来,这一概念又是这种形式的一个本质因素。
折磨女孩的噩梦和困扰她的幻觉表现了这种焦虑,正当她在自身感到一种隐伏的满足时,强暴的念头在很多情况下纠缠不休。它通过大量多少明确的象征,在梦里和行为中表现出来。少女在睡觉之前搜索房间,生怕发现意图不轨的盗贼;她以为听到家里有窃贼;有人从窗户闯进来,手里握着一把刀,用刀刺穿她。男人多少使她产生恐惧。她开始对父亲感到一些厌恶;她不能忍受烟草气味,憎恶在他之后进入浴室;即使她继续爱他,这种肉体的反感仍然经常出现;如果从童年起就敌视父亲,就像小女孩经常出现的那样,她会摆出一副恼火的面孔。精神病学家说他们年轻的女病人常常做这样的梦:她们想象自己在一个年长女人的眼皮下,并得到她的同意,被一个男人强奸。显然,她们象征性地要求她们的母亲同意她们屈从欲望。因为最可憎地压在她们身上的一个束缚,就是虚伪。正当少女发现身上和她周围有关生活和性的神秘骚动时,却必须要显得“纯洁”和无邪。人们要她如白鼬般雪白,如水晶般透明,让她穿上飘拂的蝉翼纱,用糖衣杏仁颜色的壁纸装饰她的房间,她走近时降低讲话声,禁止她阅读淫书;然而,没有一个好女孩不沉迷于“可恶的”形象和欲望中。她甚至竭力向最好的朋友隐瞒,甚至对自己隐瞒;她只希望按规矩生活和思想;她对自我丧失信心,这给了她一副狡黠的、不幸的、病态的神情;稍后,没有什么比克服这种抑制更困难的了。尽管她尽力抑制,她还是感到难以名状的错误的重压。她不仅是在羞耻中,而且是在忍受羞耻的悔恨中变成女人。
可以理解,对女孩来说,青春期是一个痛苦的不安时期。她不想始终是个孩子。但她觉得成人世界可怕或者令人讨厌,柯莱特·奥德里说:
因此,我希望长大,但我绝不想严肃地过那种我看到的成年人的生活。所以我心里孕育着长大的意愿,而又不想承担成年人的处境,绝对不想像父母、女管家、家里的女人、家长那样。
她想摆脱她母亲的枷锁,但是她也有得到母亲保护的迫切需要。错误压在她的良心上:手淫、暧昧的友谊、看坏书,这些给了她必不可少的庇护所。下面这封信[73],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写给一个女友的,很有特点:
妈妈希望我参加X先生的盛大舞会时穿一条长裙,我的第一条长裙。她很惊讶我不愿意。我恳求她让我最后一次穿粉红色的短裙。我是那样害怕。我觉得,如果我穿长裙,妈妈就要出门长途旅行,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很蠢吗?有时,她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小姑娘似的。啊!如果她知道就好了!她会把我的双手绑在床上,看不起我!
在施特克尔的《性欲冷淡的女人》中,可以看到关于女孩童年的重要材料。这是一个维也纳“Süße Mädel[74]”,她大约在二十一岁时写了一篇详细的忏悔。它构成了我们分别研究的各个时期的具体综合。
“五岁时,我选择一个小男孩理查德做我的游戏伙伴,他六七岁。我一直想知道怎样才能分辨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别人对我说,通过耳环,通过鼻子……我满足于这种解释,同时感觉到别人对我隐瞒了什么东西。突然,理查德想小便……我想到把我的便盆借给他。看到他的器官,这对我来说绝对是惊人的东西,我欣喜万分地叫起来:‘你那里长着什么?多漂亮啊!主啊,我也想有一个。’同时我大胆地去触摸它……”有个姑妈发现了他们,此后,孩子们受到严密监视。九岁时,她和另外两个八到十岁的男孩玩结婚游戏,又玩扮作医生的游戏,他们摸她的生殖器官。一天,其中一个男孩用他的性器官去碰她,然后他说,当他的父母结婚时也做同样的事:“我愤怒到极点:噢!不,他们不会做这样的丑事!”她长时间继续这些游戏,同这两个男孩保持情爱和性欲的热烈友谊。她的姑妈有一天知道了,大闹了一场,大人威胁要把她送到教养院。她看不到她最喜欢的阿瑟了,为此非常痛苦;她学习开始变差,字写得歪歪扭扭,变得斜视。她和瓦尔特、弗朗索瓦又开始另一段友谊。“瓦尔特占据了我所有的思想和我所有的感官。当我站立或坐在他面前写字时,我允许他在我的裙子底下抚摸我。我的母亲一打开门,他便把手抽回去,而我正在写字。最后,我们有了男女之间的正常关系,但我没有过多答应他;一旦他以为插入了我的阴道,我就马上缩回去,说是有人来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罪孽。”
她和男孩的友谊结束了,只剩下和姑娘们的友谊。“我喜欢艾米,一个举止优雅、很有教养的少女。有一次,在圣诞节,十二岁的我们交换刻着我们名字的小金心项链。我们把这看做一种订婚,彼此发誓‘永远忠实’。我的一部分教育要归之于艾米。她也教我性方面的事。在初中二年级时,我已经开始怀疑鹳带来孩子的故事。我认为孩子来自肚子,必须打开肚子才能让孩子出来。艾米对手淫的介绍尤其使我恐惧。在学校里,福音书的好些段落使我们对性的问题打开了眼界。例如,当圣母马利亚去看以利沙伯时:‘所怀的胎就在腹里跳动。’还有《圣经》其他有趣的段落。我们在这些段落下面画线,当这样做被发现时,全班没有全部得操行低分就算是好的。她也给我指出席勒在《强盗》中谈到的‘九个月的回忆’。艾米的父亲调动了,我重新变得孤零零一个。我们用一种自己创造的文字通信,由于感到孤独,我喜欢上一个犹太小姑娘赫德尔。一次,艾米发现我和赫德尔一起从学校里出来。她嫉妒得同我大吵一场。我和赫德尔在一起,一直到我们进入商业学校,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梦想今后成为姑嫂,因为我爱上了她的一个哥哥,他是大学生。他接近我的时候我心慌意乱,以致对他回答得很可笑。傍晚时,赫德尔和我紧紧挤在小沙发上,当他弹钢琴时,我无缘无故地热泪滔滔。
“在同赫德尔结下友谊之前,有好几个星期我常常去见一个叫艾拉的穷人姑娘。她被床上的响声弄醒,观察到父母‘在干好事’。她告诉我,她的父亲躺在她母亲身上,她可怕地叫喊,父亲说:‘你快去洗一下,不要出事。’我对她父亲的行为感到惊讶,在街上回避他,对她的母亲感到深深的同情(她这样大声叫喊,准定非常痛苦)。我和另一个女同学谈到阴茎的长度,有一次我听人打赌说有十到十五厘米长;在上刺绣课时,我们拿尺来量,从那个地方沿着肚子一直到我们的裙子上方。我们明显地至少量到肚脐,想到结婚时我们要被完全刺穿,都惶恐不已。”
她看到一条公狗同一条母狗交配。“如果在街上看到一匹马撒尿,我无法移开目光,我相信阴茎的长度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她观察苍蝇,在农村观察动物。
“十二岁时,我患了严重的扁桃腺炎,去请了一个医生朋友;他坐在我床边,突然,他将手放在我的被子下,几乎接触到我‘那个地方’。我喊叫着跳了起来:‘真是不要脸!’我的母亲跑了过来,医生窘得厉害,宣称我是一个小无赖,他只想捏一下我的小腿肚而已。我不得不请他原谅……我终于来了月经,我的父亲发现我的毛巾有血迹,大吵了一场。他,干净的男人,为什么‘不得不生活在那么多肮脏的女人中间呢’,我觉得,我不适倒是错了似的。”十五岁时,她有另一个女友,她俩用“速写”通信,“为了不让我们家里的任何人读懂我们的信。我们写了许多关于我们征服男人的事。她还给我抄了大量的诗,是她从厕所的墙壁上抄下来的;我记得一首,因为它把在我的想象中如此崇高的爱情贬低到粪土的地步:‘爱情的最高目的是什么?一根茎顶端的四瓣屁股。’我决定绝对不要走到这步田地,一个男人如果真爱一个年轻少女的话,绝不会要求类似的事。十五岁半时,我有了一个弟弟,我非常嫉妒,因为我一直是独生女。我的女友总是请我看看我弟弟的身体构造,但我绝对不能给她所想要的信息。当时,另一个女友给我描绘了一个婚礼之夜,随后,由于好奇,我有了结婚的念头;只不过,根据她的描绘,‘要像马一样喘气’触犯了我的美感……我们当中有谁不愿意结婚,被她所爱的丈夫脱光衣服,抱到床上呢?这是多么诱人啊……”
也许可以说—虽然这是一个正常的,而不是病态的例子—这个女孩是例外的“反常”,她仅仅不像别的女孩受到那么多的监视而已。如果“有教养的”少女的好奇心和欲望不以行动反映出来,它们仍然以幻觉和游戏的形式存在。以前,我认识一个非常虔诚、天真得令人困惑的少女—后来她成了一个完美的女人,充满母爱,忠贞不贰—有一晚她抖抖索索地对一个年长的女人推心置腹地说:“在一个男人面前脱光衣服该是多么美妙啊!设想一下你是我的丈夫吧”;她开始脱衣服,激动得全身哆嗦。任何教育也不能阻止女孩子意识到她的身体,梦想自己的命运;至多只能强加给她严格的压抑,这种压抑随后要成为她的性生活的沉重负担。相反,比较理想的是教会她毫不自满和毫无羞耻地接受自己。
现在,可以理解少女在青春期要忍受怎样的戏剧冲突了:她不接受她的女性身份,就不能变成“一个大人”;她已经知道,她的性别使她注定有一种割裂的、固定的生存;如今她在一种不洁的疾病和一种晦暗的罪行的形式下发现了她的性别。首先,她的低人一等只作为一种缺失而被把握,缺少阴茎变成了玷污和错误。她在向未来迈进时是受伤的、可耻的、不安的、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