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译者序(3)
他表面上几乎完全脱离了小说中对各项事件的处理安排,只作为一批据称真实的书信的一个不求闻达的“编者”略微露了一下脸。他并不直接对读者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完全隐藏在他的人物背后。他书中的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的笔调。塞西尔的信件立刻可以从她咋咋呼呼、容易激动的口气和不够准确的语法上看出来;她的书信写得那么缺乏技巧,那么拙劣,以至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觉得不得不给她一些指点。当瑟尼的年轻幼稚则可以从他最初的信件中浮夸地借用他所喜爱的诗人的词句上辨别出来,直到他经历了世事而理想破灭以后,才有了他个人的笔调。德·都尔维尔夫人的信件总是开头表现出防范戒备的样子,最终显露出反抗的态度。德·沃朗热夫人的书信老是显出一副关心忧虑的样子,而德·罗斯蒙德夫人的书信则表现出她饱经世事、与世无争的态度。阿佐朗的阴沉势利的样子则可以从他信上表达自己的看法中清楚地显示出来。尽管两个诱惑者处于同一阵营,但他们却以相当不同的笔墨写信:德·瓦尔蒙子爵的信件充满了男性的屈尊俯就的口气和自鸣得意的戏谑,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信件则表现出她那更敏锐的听觉和更严酷无情的态度。对于别的人,他们俩炮制一些并不流露真意的仿制应景之作——德·瓦尔蒙子爵对德·都尔维尔夫人装扮成一个悔罪的求爱者的角色,或者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在第十封信中阅读小克雷比雍和拉封丹的一些作品,以便能够对她的骑士把话说到点子上。然而,他们俩的文风仍然多少显露出他们的性格:德·瓦尔蒙子爵爱好使用军事上的意象来叙述使他获得又一场“征服”的“战术”,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喜欢用戏剧中的词语来作比喻:她戴着“面具”,扮演着“角色”。
确实,整部小说富有戏剧的特点,拉克洛想要处理的主题完全合乎戏剧的要求。不仅各个场面都给安排得具有极强的戏剧效果,各个角色表演得精彩纷呈,而且各个人物的书信本身可以说也是一种独白,合起来便好似形成舞台上各种各样的对白。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彼此通信时所写的词句,要比交谈时的话语可以给对方产生更深刻的印象。它让你有时间加以思考,作出反应,并且重新安排部署。心思谋略替代了脱口而出的话语。交锋争斗转移到了对于那些善于谋划欺骗的人有利的场地上。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物都像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那样细心斟酌掂量他们在书信中所用的词句,但是他们都阅读写给他们各自的书信,并思索考虑信中所写的内容。比如塞西尔满怀深情地仔细阅读当瑟尼写给她的信件,或者德·都尔维尔夫人为德·瓦尔蒙子爵的那封表示决裂的书信而痛苦万分。拉克洛像个工程师那样精密准确地细心安排布置了这样的对白。他在书信所应占据的先后位置上事先花费了不少心思;他善于把书信排列得合乎自己的要求,能把各个人物的内心意图都衬托出来。有时他首先让我们看一封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或德·瓦尔蒙子爵的信件,信里宣布他们将怎样行动,并解释他们采取这种方法的原因。接着便让我们阅读一封他们的受害者的信件,以此证实他们的方法所取得的效果(如第三十八封信和第三十九封信)。有时为了避免单调乏味,不愿老是重复原来的方法,破坏由此所造成的效果,拉克洛便改变手法,选择通过回顾来揭示事情的原委。读者当作偶然的事件实际上是事先谋划的结果。因此看了第六十三封信,我们知道了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耍弄的一个先前秘而不宣的花招:她把塞西尔和当瑟尼的爱情告诉了德·沃朗热夫人,在这对年轻男女之间设置一个障碍,以便他们的关系变得更为密切。我们首先看到的只是这一诡计的结果(第五十九封信到第六十二封信),过后才了解其原因。
因此书信之间的组合安排都服从某些特定的需要,小说作者便以这种方法把一种传统的小说类型改变成一种真正的创造手段。拉克洛在这方面的努力并不仅仅针对主要人物的往来书信,他把这种艺术方法扩展到整部作品。每封书信的前后位置,各组书信的先后顺序,均不是不经思考地随意作出的。比如小说开端是塞西尔给她在修道院的同学索菲的一封信,紧接着就安排了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给德·瓦尔蒙子爵的一封信。前者表现的是稚气天真,而后者则是对于复仇的冷静的思考盘算。拉克洛如此安排布置,意在从一开始便把书中两个基本的主题,也就是天真和奸邪展现在读者眼前。德·都尔维尔夫人的第二十二封信被巧妙地插在德·瓦尔蒙子爵的两封相隔几个小时的书信之间,拉克洛在德·瓦尔蒙子爵玩世不恭地得意地对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叙述了自己有意作出的那桩慈善行为后,就让他用晚饭就要开始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借口中断了他原本可以继续写下去的信,好把德·都尔维尔夫人的书信安排在这个适当的位置,以便表现德·瓦尔蒙子爵所做的那桩事对她所产生的影响,从而突出德·都尔维尔夫人的善良轻信和德·瓦尔蒙子爵的狡猾奸诈,取得强烈的讽刺和戏剧效果。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第八十一封信(她在这封著名的信中叙述了自己的生平经历,表示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掌握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诀窍,善于逢场作戏,以各种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眼前)则被安排在当瑟尼致塞西尔跟塞西尔致当瑟尼的两封信中间,越加显示出这封信的独特不凡之处。塞西尔和当瑟尼的信件中的青春气息正好映衬出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反常的早熟。至于由第九十七封信及第九十八封信同第一百零四封信及第一百零五封信所组成的两组对称的信件,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塞西尔和她母亲同时给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她们两个人同时收到了侯爵夫人表示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从而充分暴露了她的两面三刀的虚伪阴险的本性。而在由第一百一十六封信、第一百一十七封信和第一百一十八封信所组成的这组书信中,作者实际同样表现出对塞西尔和当瑟尼的心口不一的态度的非议。第一百一十七封信是塞西尔由德·瓦尔蒙子爵口授写给当瑟尼的一封信,而第一百一十六封信和第一百一十八封信则是当瑟尼分别写给塞西尔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表达自己对她们的爱慕之情的书信。把这样三封信汇集在一起,我们清楚地发现,这对原来淳朴天真的青年男女已经受到了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腐蚀和影响,开始弄虚作假,逢场作戏了。
拉克洛把书中的书信安排得手法巧妙,位置得当,让读者往往能够对人物和事件获得广泛、深入、全面的观察和了解,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在第一百四十五封信中,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对德·瓦尔蒙子爵说,她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返回巴黎。可是在接下去的那封信里,她却告诉当瑟尼她次日就要动身回城。这样她和德·瓦尔蒙子爵的关系的实际情况便不用再明说了。至于德·都尔维尔夫人看到德·瓦尔蒙子爵和埃米莉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的三番叙述(第一百三十五封信、第一百三十七封信和第一百三十八封信)则表明事情可以怎样加以解释或进行歪曲,而只有书信的读者可以在阅读过程中发现事情的真相。当德·瓦尔蒙子爵失去耐心,返回巴黎与埃米莉欢度夜晚的时候,他仍然想继续对德·都尔维尔夫人施加压力,结果便动笔写了语带双关、言词巧妙的第四十八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引得埃米莉哈哈大笑,却可能会使德·都尔维尔夫人为他所陷入的绝望而感动。而德·瓦尔蒙子爵当然也希望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对他这种高超卓越的技巧表示赞赏。可是书信不但是用来作出对比、表达讽刺的手段,而且也是故事情节赖以发展的不可缺少的工具。书信好像首次被赋予一种力量,成了一种武器,既可以用来欺瞒哄骗,断送人的性命,也可以用来揭露真相,进行报复。德·都尔维尔夫人实际是被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向德·瓦尔蒙子爵口授的一封短信害死的,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最终也是因为当瑟尼把她写给德·瓦尔蒙子爵的那批信件中的两封公开发表而身败名裂,颜面扫地。
经过拉克洛对书信形式的精湛巧妙的调度处理,小说中出现了不少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和场面。书信的安排、分配和并列对照不但使书中的人物形象突出,叙述的事件生动鲜明,而且也成了故事情节贯串发展的重要环节。拉克洛本人是个修筑防御工事的专家,他好像采用了他所掌握的专门技术对手中的创作材料加以控制处理。他也是一个善于制造幻觉的大师;他向我们表明,几乎没有什么事物是像它们表面所显示出的样子,而人们嘴上所说的话,也像他们所扮演的角色那样,往往不可轻信,只是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表演的组成部分,用来替代他们率性而发的冲动行为。可是演出的设计者,在幕后操纵控制演员表演的人却始终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他完全脱离他所创造的天地,不让我们有任何机会聆听他本人的声音,从而了解或意识到他所信奉的事物。他是一个全然置身于自己的作品之外的作家,似乎把自己的作品抛给读者后就撂手不管了。
无怪读者往往感到困惑迷茫,甚至对于《危险的关系》一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法取得一致的看法。大多数人认为德·瓦尔蒙子爵爱着德·都尔维尔夫人,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也爱着他,不肯轻易把他放掉。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出于妒忌,对德·瓦尔蒙子爵加以羞辱,迫使他与德·都尔维尔夫人决裂。德·瓦尔蒙子爵感到绝望,在与当瑟尼决斗时受了致命伤。他临死的时候,向当瑟尼提供了让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名誉扫地的武器。但是别的人却有一种不同的观点。他们争辩说,德·瓦尔蒙子爵实际上并不爱德·都尔维尔夫人,正如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也不爱德·瓦尔蒙子爵一样。书中的高潮是他们两个人的游戏的合乎情理的结果:他们俩共同的毁灭正如对德·都尔维尔夫人和塞西尔之类的旁观者所造成的伤害一样,是可以预计得到的。
读者对德·瓦尔蒙子爵的死也抱有不同的看法。德·瓦尔蒙子爵武艺高强,是当时法国最出色的剑手之一,他在当瑟尼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的手中丧命,难道是可信的吗?当然德·瓦尔蒙子爵也许碰巧被当瑟尼刺中了要害。但是也有可能德·瓦尔蒙子爵有意让对方把自己杀死。他这么做是因为失去了受他伤害的女子,他也无法活下去。支持这种观点的人的依据是德·沃朗热夫人在第一百五十四封信里提到的一封短信(原来的第一百五十五封信,后被编者删除,用一个编者注替代)。在这封信里,德·瓦尔蒙子爵绝望地试图挽救垂死的德·都尔维尔夫人,因为知道德·瓦尔蒙子爵仍然爱她肯定会治愈他冷酷无情地给她造成的伤口。可是,相反,别的人把这看成他为了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竞赛而采取的又一个步骤。他说他在德·都尔维尔夫人的心上插了一把匕首,只有他才能把匕首从她的伤口拔出。要是能把德·都尔维尔夫人从死神的手里抢救出来,他就会显得无比荣耀,那会成为一项非凡的成果,使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取得的所有伟大功绩都黯然失色,同时恢复他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处于上风的地位。因此与那些相信德·瓦尔蒙子爵身上仍然具有善良的一面的人相反,他们认为一个恶棍是不可能改过自新的。德·瓦尔蒙子爵是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例,他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否认心中的感情,因而后来他只为自己在跟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较量中所取得的成功而欢欣,所遭受的失败而生气,除此之外,就无法再对别的任何事物有所感受了。
读者对于书的结尾部分的看法也同样存在分歧。有些人认为结束得过于仓促,好像拉克洛突然对书中的人物失去了兴趣。德·瓦尔蒙子爵死后,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便相当迅速地陷入了身败名裂的境地。她在意大利剧院的包厢里遭到了公众的羞辱,同时输了官司,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又因为染上天花而破了相。她遭受的最初那项惩罚是当瑟尼将她的那两封书信公开发表的结果。其他那些惩罚则显得相当随意,并不怎么令人信服。但是,别的一些人认为从德·瓦尔蒙子爵之死到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出逃这样的结局,从他们两个人关系的性质来看,是完全合乎逻辑的。他们觉得拉克洛结束全书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突兀的不合情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