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丫头”的花季(9)
果不其然,只听疙瘩爷爷的粗粗语声,从前院传了过来:“好你个二嘎子,看你们把高粱秸糟蹋一地,别围着柴墙转磨了,到别处折腾去!”
“你爷为啥这么恨嘎子哥哩?”我问。小芹站起来,身子靠在马槽的板板上,反问我说:“你属鸡,不是属小耗子的,记性咋那么坏?那天在暖泉河……”
我嘴角一咧笑出了声。事儿发生在当年的晚秋,嘎子哥带着我们几个到暖泉河去捞小鱼。他肩上扛着个小捞子,春儿左手拿着一把大眼筛子,右手提着装鱼的小铁桶,我和小石头、小芹,连颠带跑地尾随在他俩后边。
田野里砍了谷子,杀了高粱,已不见了那无边无隙的青纱帐。头场霜已扫过冀东大平原,树上的叶子有的打了卷儿,有的飘然落在了地面,只有暖泉河边几棵白桦树,满树金黄,秋阳照上去,叶子黄灿灿地闪亮。
这儿是暖泉河分出来的一道小小河汊,宽约十米,清澈见底的河水潺潺东流;寸长的小银鱼儿,逆水而上,但它们劲儿实在太小了,游到河水湍急的地方,便被河水冲卷而下,我们在小白桦树下脱鞋下水,在小鱼被急流冲下的河段,用石头支起大眼漏筛。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只老鹰在蓝天下扇着蒲扇般的翅膀,忽而高忽而低地飞翔,它在寻找田垄里奔跑的兔子和藏粮的田鼠。天太蓝了,看得我们眼皮发酸;那只老鹰太小了,时而身影融化到蓝色里,时而又在蓝色中闪出它羽翅的黑色。
不安分的嘎子哥,耐不住这种田园的寂静。我们伸脖子瞪眼,等着看老鹰抓兔的时候,嘎子哥把裤腿挽到腿根儿,干了一件我们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儿:他在行人过河的蹬石上,变了个小小的戏法。嘎子哥把两块大蹬石下边的平整石头搬开,垫上两块鸭蛋圆的河卵石。这偷梁换柱的把戏,就为拿踩着蹬石过水的人取乐。
我虽觉得这事十分可乐,又担心摔坏了过河人。便说:“嘎子哥,万一碰上小脚奶奶啥的过河……”
小芹马上支持我的意见:“赶集上店的人都从这儿抄近路过河,嘎子哥,别干这嘎事!”
用不着二嘎子说话,跟屁虫春儿和小石头,一边拍着巴掌对嘎子的嘎事表示赞同,还对我和小芹开了连珠炮:“你俩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金莲小脚的婶娘都走正道,怕在这儿碰见光腚洗澡的汉子。”
我哑了,觉着春儿姐弟的话,说得在理。小芹虽也撞了南墙,但她的小梆子嘴,不甘服输,她像更夫敲梆子那般,又响又脆地迸出一串话儿来:“把城关的叔叔伯伯们掉在河里,不也弄得一身湿吗?要赶上有病的老头儿啥的过河,踩空了脚,会吓出病来的!”
二嘎子上得岸来,斜愣着眼珠,大声吼叫道:“你以为汉子们都是泥捏的,掉到水里就散了架,化成浑泥汤儿,随水漂走了哩!”他把自个儿的胸脯拍得山响,继续教训小芹道:“汉子就得是汉子,掉在河里洗个澡,还爽爽精气神哩!走!跟我到土坡子后边看乐呵去!”
小石头扛起嘎子哥的小捞子,春儿提起半桶筛子截住的小鱼,我拿起那把截鱼的大眼筛子,像河里躲避捞捕的小鱼儿似的,乖乖地顺从着嘎子哥的旨意,躲到了一个隆起的土丘后边。
我们不再看蓝天上的老鹰,十只黑晶晶的眼珠儿,都瞄向那条潺潺唱着秋歌的小河。小芹似也因眼前即将出现的可乐场景而笑开嘴角——童年的哭与笑、悲与喜,都像夏日的闪电,来时迅雷不及掩耳,走时疾如阵风——只是河对岸,迟迟不见有人来踩石过河。
一阵悦耳的铃声,顺着风儿从对岸传了过来。小芹第一个焦急地喊叫起来:“哎呀!这是我爷爷从虹桥赶集回来了。”
“你咋知道?”嘎子哥着急地询问。
“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声,我分辨得出来。这可咋办?”小芹一急,从土坡后站起身来。
嘎子哥一下把她按倒在土坡后,斩钉截铁地说:“网是上了了,打着啥鸟儿,啥鸟儿倒霉。我是司令,在这儿你听我的,不然今后开除你,再不许你跟我们一块儿玩哩!”
春儿跟嘎子哥一个鼻眼出气,她慢声细语地开导小芹说:“你爷爷长着铁胳膊铁腿,要不城关咋会叫他疙瘩爷爷呢!你放心,顶多在小河里洗个澡凉快凉快,摔不坏那铁打的身板。嗯,你听见了没有?”
小芹伏在土坡上,不情愿地点着头。她为爷爷担心,一只滚烫的小巴掌,紧紧捏住了我的手。我则把小芹的手,抓在我的掌心里,好像这样可以使她心安一点似的。
铃铛“叮咚”一阵之后,对岸河坡上出现了疙瘩爷爷手牵毛驴的身影儿。小毛驴的脊梁上驮着没卖完的车马皮具,疙瘩爷爷肩上背着前后有口兜的钱褡子,大概疙瘩爷爷赶集的买卖不错,一边手牵缰绳在河边饮驴,一边嘴里哼唱着冀东落子戏(评戏)中的《薛平贵回窑》:
策马挥鞭仰头看
见一大嫂站路边
前影儿看也看不见
背影儿好似我妻王宝钏
毛驴喝足了清水,探着蹄子下水了。疙瘩爷爷踏上过河的蹬石,嘴里还在喜兴地往下唱。毛驴脖子上“叮咚”的铃声,伴着潺潺东流的水花声,像是给疙瘩爷爷唱的落子戏《寒窑会妻》敲击着悦耳的锣鼓点儿:
那一日驾坐银安殿
空中大雁吐人言
手拉金弓银弹打
打下来半幅血罗衫
这罗衫本是吾妻物
孤王想起了寒窑的王宝钏
三姐你不信从头算
平贵我别窑别妻十八年
疙瘩爷爷唱得越来越带劲儿,我们也随着那高亢的落子曲儿,“叽叽嘎嘎”笑得更加开心。只有小芹脸上没有笑靥,可又没有呼喊爷爷止步的勇气;眼看疙瘩爷爷,快要踩到那块浮石上了,小芹这才像打足气的皮球,猛地从土坡后蹦跳起来,喊了声“爷爷停步——”便朝河滩跑去。
晚了。
已经太晚了。
小芹的喊声刚刚出口,只听河心“扑通”一声,疙瘩爷爷脚下“猴顶灯”的浮石,已翻滚落水。疙瘩爷爷一个趔趄,身子便随着那块石头,一块儿落入水中。好在河水只有尺把深,疙瘩爷爷身子左右摇晃了几下,脚跟便在水中站稳了。
“小芹,这是哪个小杂种干的?”疙瘩爷爷朝跑到河滩上的孙女问道。
“……”小芹回头朝土坡看了一眼,“没想到爷爷从这儿过河!”
“谁出的坏水?我剥了他的皮。”疙瘩爷爷双腿站在水里,恶狠狠地朝土坡眺望,“甭说我也猜得出来,准是小兔崽子二嘎子冒的坏水!你给我站住!我要抽你的筋,砸出你的狗脑子来!”
瞬间的欢乐,早已留在身后,我们猫着腰往家里飞跑。春儿手中的鱼桶丢了,二嘎子手里的筛子扔了。只有小石头舍不得捕鱼的小捞子,把它扛在肩上跑在最后,像个不够尺寸溃逃的小兵卒子……
疙瘩爷爷当天并没到隔壁去找二嘎子算账。据小芹事后告诉我,疙瘩爷爷真想拿赶驴的鞭子,抽打二嘎子哥屁股一顿,但想到他爹王柱儿死得挺惨,不愿给嘎子娘再添心烦。疙瘩爷爷还说,他小时候也在河汊子干过这类逗乐的事儿,将心比心,他还夸了嘎子哥猴儿般的机灵,长大了或许出息成个有能耐的人哩!可是嘎子哥从那天起,一直像只避猫鼠一般,哪怕听见疙瘩爷爷的咳嗽声,他立刻像耗子一般撒丫子逃走。
藏猫儿的兴致没了。我说:“咱俩到隔壁找嘎子哥去。”
小芹甩动着小辫:“不!”
“那干啥玩?”
小芹定了定神,拉起我的手说:“小哥,你跟我来!”我俩离开充满草腥臭味的牲口棚,一群在马槽里吃食的家雀子惊吓得飞上屋檐。我又一扬手,家雀子忽地飞上二道门裹着的高粱秸垛。
家雀子飞到这儿,小芹也带我到这儿来了。当我俩走进幽暗的夹道,小芹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是干啥?”我惊讶地问。
小芹神秘地说:“你闭上眼睛!”我照办了。眼闭了老半天。
“你再睁开眼睛。”我把眼皮睁开。
“从亮处到暗处,你啥也看不见。”小芹解释说,“闭会儿眼睛再睁开,这夹道就不显黑了!”
“你到底要干啥?快说呀!”
“就在这儿。对了,就在这儿。”小芹指着高粱秆垛里的一个空心凹洞说,“嘎子哥和春儿姐啃嘴皮子来着!”
我想不到小芹还挂记着这桩事儿,便说:“那有啥意思?咱快走吧!”
小芹一动不动:“为啥我爹娘也啃哩?”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来。”小芹把我拉进柴垛的凹洞,“小哥,咱俩学学嘎子哥和春儿姐!”
“我不学。”我说,“又不是嚼娘的奶头,可以吃饱肚子。”
“学。”小芹来了横劲儿,“我就假装是嘎子哥,你就假装是春儿。”
“行。”
小芹用两只小巴掌,钩住我的脖子,嫩红的嘴圈儿,紧贴在我的嘴唇上。我嗅到一股栗子气味——那是我们在糖作坊贴门神时,糖坊掌柜叫我们吃的,吃下那么多糖瓜和栗子,我们才没吃午饭,我想。
“有意思吗?”小芹的嘴圈离开了我的嘴唇。
“满嘴栗子味儿。”我说,“有啥意思!”
她说:“你嘴里一嘴糖稀味儿!”
“真是怪事。”小芹垂下她的双臂,猜疑地说,“为啥大人和春姐和嘎子哥,要玩这没意思的事儿呢?”
“不知道。”
是不知道。我和小芹还都在两小无猜的年纪,情窦初开的岁月还没有到来。但是和我同龄的小芹,对人世间的问号比我多多了,她在一片朦胧中,开始猜测人生,揣摩天地阴阳的差异。如果说我曾有过第一个吻,不是献给初恋时的恋人,而是给了小芹;不,那不能算作吻,而是童贞的互相馈赠,因为在小芹装作嘎子哥之后,她又说她再当一回春儿姐,于是我就模仿她啃我嘴唇的姿势,重演了一回嘎子哥的角色。
没有燃烧。
没有欲念。
像暖泉河那泓清澈见底的水。像在水里甩着尾巴畅游的小小鱼儿。不久,我们这块藏猫儿玩的神秘圣地,就不复存在了。过大年的头两天,搜查“八路”的日本兵和便衣队,闯进了李家皮铺。这群狗日的,先在我家住的前院,翻箱倒柜了一番,拿走了我奶奶的金银首饰,名义是用这些首饰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圣战;后又用刺刀挑开一捆捆遮挡二道门的高粱秸垛,狗日的们原本是怕里边藏“八路”的,结果却发现了藏着通里院的二道门。
狗日的们,把房东疙瘩爷爷叫来,先打了几个耳光,后又冲进了后院,把各屋查了个罐底朝天。临走,日本兵要点燃横倒竖卧的高粱秸,疙瘩爷爷连同我爷爷,指点着被北风吹弯的树梢,示意一把火会火烧连营。那天北风刮得树梢“呜呜”叫,像是鬼哭狼嚎,日本兵怕大火蔓延到齐燮元治安军的营房和炮楼,才算灭了点火的念头。
狗日的们没宽恕疙瘩爷爷,顺手牵羊地拎走了五具马鞍。那天,我和小芹龟缩在墙角,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狗日的走了,我俩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雪的梦】
小年连着大年。那是童年记忆中最为悲怆的一个年节。
早上,母亲喜兴地为我换上了一身新棉衣裳,蓝布罩衫上还缝制了两个布兜,是为了装压岁钱用的。在通州师范学校上学的小姑,两天前就给我扎糊了一个大花公鸡的灯笼。我属相是鸡,又是小公鸡。姑说:“年三十晚上打着大花公鸡灯笼去逛街串门,既吉祥喜庆又威风凛凛。”到了上学的岁数,该算少年了,这大花公鸡代表我要从童年迈入少年的门槛。
这是小姑为我编织的童话,而我还处在听不懂这童话的年龄。我恍恍惚惚能听懂的,倒是爷爷不断灌输给我的童谣和千家诗。我正在穿新棉衣的时候,听见爷爷又在檐下吟唱啥古诗了: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别的我还听不懂,“雪”字我听得清楚。爷爷喜欢见景生情,口中便念念有词,我想,一定是院子里下雪了。兔儿般地蹦出过堂一看,一片晃眼的白,屋顶、墙头、柴垛已驮起一层晶亮的白雪,院子里如同撒了白面,铺了白银。
爷爷一字一板给我讲那古诗里的意思,我貌似乖乖地听着,实则心里的魂儿,早就飞到落雪的原野上去了。
不知为啥,我特别喜欢白雪。那纷纷而落的小小雪花,常使我想起罗锅子奶奶细罗中筛下来的白面。三月三庙会上的棉花糖,也挺像芦席片一样大的雪团。看见下雪,我喉结常常蠕动,因为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只是它没有雪花的凉,雪花又没有棉花糖的甜。要是这漫天飞落的白絮,都是棉花糖多好,它一定又凉又甜,人吃下这种雪糖,会像掉在冬天的蜜罐里一样。
当时我还不懂“庄淑”和“娴雅”这个词汇,但觉得雪花挺安静的,它无声无息,飘飘悠悠,既不像夏天的雷电挟着沱雨,“咔啦啦”的霹雳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也不像春日和秋时,田野上常笼罩一层模模糊糊的霪雾,让我看不见花,看不清树,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混浊。冬天的白雪,一身素缟,像城里女中学生穿着白衫白裙白鞋;我觉得那些女中学生,个个像新媳妇似的,她们就是这翩翩而落的白雪,让人久看不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