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卷一 黎明(1)
在平旦之前的黎明时分,
当你的灵魂在身内酣睡的时间……
——《神曲·炼狱》第九
第一部
稠密而潮湿的雾气渐渐消散开去,
旭日开始缓缓升起……
——《神曲·炼狱》第十七
在房屋后,江河汹涌,波涛声声。雨从黎明下到了傍晚,雨点不断地击打着玻璃窗,些许雨水积成一条小溪,沿着玻璃裂缝蜿蜒流淌。空中微弱的黄光慢慢消散,天色暗下来了。屋子里昏暗潮湿,还有一点闷热。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不安地扭动着。老人进门前虽然已经把木靴脱在了门外,但在走路时地板仍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孩子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母亲连忙从床上探出身子,来亲抚安慰他;祖父担心孩子被黑夜吓着,也摸索着把灯点亮了。灯光照亮了年老的约翰·米歇尔红红的脸,又粗又硬的白须,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那易怒粗暴的神情。他拖着一双宽大的蓝布鞋走近摇篮,他的外套散发出一股潮气。路易莎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靠得太近。她那淡黄色的头发就如白色的,面容憔悴,柔和的脸庞上已有些许雀斑;她那厚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不太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腼腆,怯生生的;那眼睛很蓝,有点茫然,却饱含温情,她出神地望着孩子,流露出无尽的温柔与怜爱。
孩子醒了,哭了起来。眼睛在那乱转,露着惊慌。好恐怖啊!无边的黑夜,刺眼的灯光,混沌初开的头脑中闪现出幻象,四周是令人窒息、躁动不安的黑夜。那黑洞般的影子,像从光亮中突然涌现出来的尖锐、刺激的幽灵,他们带着痛苦的表情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刺透他的心灵,这一切他怎么也无法弄明白……他没有力气叫喊,被吓得无法动弹,瞪着眼,张大嘴,嘟哝声在喉咙里打转。那虚肿的大胖脸皱在一堆,一副可怜又可笑的怪相,他的小脸和小手是棕色的,泛着暗红,还带着些许黄巴巴的斑点。
“天哪!真丑!”老人语气肯定地说。
他把灯放到桌子上。
路易莎噘起嘴,就像一个挨了训的小姑娘,约翰·米歇尔用余光瞟见她,笑着说:“你总不至于要我说他漂亮吧!说了你也不信呀!行啦,这也不是你的错,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
孩子恍恍惚惚的,看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了一愣之后,突然惊醒过来,哭了起来。也许是他从母亲抚慰的眼神中得到了力量,开始敢于哭诉了。她向老人伸去双臂,说:“让我来抱他吧!”
同往常一样,老人又发了一通议论:“你不该这样惯着他,孩子要哭,就让他哭去。”
不过,他还是抱起孩子,走了过来,嘟囔着:“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
路易莎用滚热的双手接过孩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看着他,带着既惭愧又欢喜的神情笑着说:“噢,我的小宝贝,你真丑啊!你真丑啊!可我是多么地爱你啊!”
约翰·米歇尔回到壁炉旁。他沉着脸拨弄着火,嘴里叽叽咕咕,郁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媳妇,行啦,不要难过了,他长长会变好看的,再说,难看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做一个好人。”
孩子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安静下来,只顾着咂巴咂巴吮吸母奶。约翰·米歇尔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向上一仰,又夸大其词地念叨了一次:
“做一个好人才是最美好的事。”
他停了下来,琢磨着是否要把这个主张再重申一遍,但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沉默片刻之后,忽而又气呼呼地问:
“你丈夫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想应该是在剧院吧,”路易莎怯生生地说,“他要参加排练。”
“剧院早就关门了,我刚从那经过。他又在撒谎。”
“噢!您别总是责怪他!可能是我听错了,或许他在学生家里上课。”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很不高兴。
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又有点羞愧地压低声音说:
“他不会是又……”“噢,没有,父亲,他没有。”路易莎抢着答道。
老人盯着她,她避开了他注视的目光。
“不对,你在说谎。”
她悄悄地哭了。
“哎呀,天哪!”老人嚷着,朝壁炉上踹了一脚。拨火棒咔嗒一声掉在地下,母子俩都被吓了一跳。
“父亲,算了吧,”路易莎说,“吓到孩子了。”
孩子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哭呢还是继续吃奶,但是又不能既哭又吃奶,他只得继续吃奶了。
约翰·米歇尔压低嗓门,仍气冲冲地抱怨着:“我做错了什么,生出这么一个酒鬼儿子?我一辈子本本分分、省吃俭用,唉!真是受够了!……可你,你,你怎么就不拦着他呢?该死!这可是你作为妻子分内的事啊。如果你可以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路易莎哭得越发厉害了。
“您就别埋怨我了,我已经够伤心了!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您是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多害怕!就像是听到了他上楼的脚步声,等着他推门进来,可心里又在担心:天啊!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了?……一想到这,我就伤心透了。”
她抽搭地哭着,身子在那儿一直哆嗦。老人一看就慌了,赶紧走过去把散开的被单弄好盖在她颤抖的肩膀上,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
“好啦,好啦,不怕,不怕,有我呢。”
为了孩子,她镇静下来勉强笑了笑:“我不该跟您说这些的。”
老人看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媳妇,是我为难你了。”
“是我自己不好,他不该娶我的,他肯定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您清楚着呢。当初您不也因他娶了我而生气?”
“不要再提了。说来也是,当时我确实有点不满意。我这么说可不是责怪你,像他这样的男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是杰出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他本可以攀上一门更好的亲事,用不着娶一个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门不当户不对,出身贫寒,又不懂音乐。一百多年来,我们克拉夫脱家从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女人!不过,你也知道,我也没有恨你;自从了解你之后,我就喜欢你了。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没什么意思了,只要本本分分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可以了。”
他转过身坐下,沉思了一会儿,又用庄重严肃的口吻说道:
“人生第一大事就是尽责。”
他往壁炉里吐了口痰,等着对方发表意见,见母子俩都没有什么回应,本想继续往下说,却还是打住了。
他们都沉默了。约翰·米歇尔坐在壁炉旁,路易莎坐在床上,各自在那黯然神伤。老人嘴上虽是这么说,可一想到儿子的婚事,心里仍十分不是滋味。路易莎也一样,想到这件事,就总忍不住埋怨自己,尽管这也怪不得她。
她之前只是一个用人,却嫁给约翰·米歇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过。虽说克拉夫脱家也不是什么显赫家庭,但是在这个老人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河畔的小城里,还是颇有名望、备受尊敬的。他们都是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没有哪个音乐家不知道他们。曼希沃是宫廷剧场里的提琴师,约翰·米歇尔先前也曾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对儿子的婚事极为失望,他原本对儿子寄予了厚望,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个他自己未能成就的名人。可因这桩糊涂的婚事,他的雄心壮志都毁于一旦了。他勃然大怒,把曼希沃与路易莎咒骂了一通。不过,老人骨子里是个好人,在了解了儿媳妇的为人之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把她当作女儿一样来疼爱,尽管总是改不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
所有的人都无法理解曼希沃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因为路易莎的长相。她身上没有一处是迷人的:个子矮小,面色苍白,身体娇弱,站在曼希沃和约翰·米歇尔旁边,真是形成了好奇特的对照,他们俩又高又大,脸色鲜红,孔武有力,健饭豪饮,爱说爱笑,俨然是两个巨人。她似乎被他们压扁了,极易被他们淹没;大家都不大注意她,她自己也更是尽可能地躲在角落里。倘若曼希沃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还可以说他是看上了路易莎的朴实善良;可他偏偏是最爱虚荣的人。像他那样的男人,长得十分英俊,又自恃风度翩翩、气宇不凡,总爱炫耀,倒也还是有几分才气,大可以攀上一门好亲事,甚至……谁知道……再或许像他吹嘘的那样,从他教授的富家千金中引诱几个来……可没想到他竟突然挑了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子,身无分文,谈不上美丽,又没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来追求过他……这倒像是他为了赌气而娶她一样!
可是这个世上就有一种人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就连自己也觉得稀里糊涂,曼希沃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并非没有预见性:常言道,一个有预见性的人,是一个顶俩……他们自认为不会被骗,可以把舵掌得很稳,会朝着自己努力的方向驶去。可他们往往把自己排除在考虑的范围外了,根本就不了解自己。他们的脑袋里时常处于空白状态,那个时候就忘了手中的舵,置之不理;然而一松手,船就会马上跟主人开玩笑,捣起乱来。没人掌控的船会直接朝隐蔽的礁石撞去,就如一向聪明的曼希沃竟然娶了个厨娘。与她私定终身的那晚,他并没有喝醉酒而糊涂,更没有意乱情迷:和那样还隔得很远。也有可能是我们除了受头脑、心理、感官控制之外,还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影响,他们在其他力量都沉睡的间隙悄悄地进入我们的身体,控制了我们。那天晚上,在河边,曼希沃遇到路易莎,和她一起坐在芦苇丛中,稀里糊涂就与她私定终身了,或许是在看到路易莎羞怯的苍白的眼睛时,曼希沃就和那股神秘的力量相遇了。
一完婚,他就对此大失所望、后悔不已。就算是在路易莎面前,他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沮丧,而路易莎却总是谦卑地乞求他原谅。他倒也没坏心眼,也就原谅了她不再往下说;可是没多久就又后悔了,特别是在朋友圈里,还有在富家女学生的面前;她们的态度转变非常快,不再因为他纠正弹琴指法触碰到手指而紧张不已了。同时他一回家就又会黑着脸,路易莎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怨气,但是毫无办法。又或者他就整天泡在酒馆,企图麻醉自己,不愿去想自己的过错和对路易莎的怨恨。而这样的夜晚,回家之后他又总是连喊带叫、嬉皮笑脸,这样子,让路易莎觉得更加难受,还不如就像平时那样含沙射影、怨气十足地责骂一番。对于他这种堕落的行为,路易莎总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是有责任的,那不仅浪费了家中的钱财,还磨掉了他仅剩的一点理性。曼希沃日渐沉沦了,在他这个年纪的人,本该发愤图强,利用不错的天分,挖掘自己的潜能,可他呢?却自暴自弃,放任自己走下坡路,被别人顶替了自己的位置。
要说那股为他和金发女仆牵线搭桥的神秘力量,才不会在意这些呢!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这样,小约翰·克利斯朵夫就在命运安排下呱呱坠地了。
夜深了。路易莎的声音把老约翰·米歇尔从沉思中拉回来,他在炉火前想着往日的辛酸和现在的苦恼,想得太入神了。
“父亲,现在时候不早了,”媳妇恳切地说,“您还是早点回去吧!还要走不少的路呢!”
“我等曼希沃回来。”老人回答。
“不,您最好还是别等了。我求您了!”
“为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盯着她认真地问。
她没有做声。
他接着问:“你一个人在家害怕,不要我等他回来吗?”
“唉!那只会把结果变得更加糟糕。您又会动怒的;我可不想那样。我求您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老人叹了叹气,起身说:“好吧,那我回去啦。”
他走过去,用那像个锥子一样扎人的胡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问她还要不要点什么,随后捻小了灯就出门了。屋里非常暗,他一不小心撞到了椅子。他还没有下楼就已经想到了儿子醉酒回来的场景;他在楼梯上走走停停,想着儿子一个人回家时可能会遭遇的各种危险……
在床上,躺在母亲身边的孩子又躁动不安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莫名的痛苦。他用尽全力去反抗:握紧拳头,扭动着身子,眉头拧在一起。痛苦越来越强烈,那种沉重的气势,表明他决不罢休。他不清楚这痛苦是什么,也不清楚它会发展到怎样的境地,只是感觉它非常庞大,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因此他非常可怜地哭着。母亲用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一会儿,痛苦就减轻了些许;但是他仍然没有停止哭泣,因为感觉痛苦依旧围绕在身旁,入侵着他的身体。如果是大人,那是可以减轻自己痛苦的,因为清楚痛苦的原因,这样就可以在思想上克制一下痛苦对身体伤害的程度,用意志加以医治,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它消除;也可以控制它的范围,把它分离出自己的身体。可孩子却不会用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他第一次碰到的痛苦是更强烈、更真实的。他感觉痛苦无边无际,如同自己的生命,感觉它占据在胸口,挤压在心头,主宰了他的身体。然而事情就是如此:它要等到把他的身体完全侵蚀了之后才会离开。
母亲紧紧地抱着他,温柔地哄着:
“行啦,行啦,不哭了,我的小上帝,我的小金鱼……”
他还是不间断地抽噎着,好像是这个还没有成形的身体,已经预见了他命中注定要痛苦一生。不管怎样他还是安静不下来……
深夜里传来圣·马丁教堂的钟声。严肃沉重的声音,在下雨天潮湿的空气中飘荡,就像踩在苔藓上的脚步声。新生儿还没有完成一声嚎哭就突然安静了。神奇的音乐,如一袭乳流在他胸口缓缓流过。黑暗中透出光亮,空气变得柔和而温暖。痛苦已经散去得,心不由得笑了;他放松地舒了口气,沉入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