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乡情如歌(1)
乡村情感
想起家乡,我的思想中便会很自然地呈现出:小桥流水,村舍牛羊以及鹧鸪水车,还有辘轳井绳和村西月光滩的种种情景。那是一种悠远宁静温柔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我设想自己是生活的一分子,因而便有灵悟,心中便生出一种愉悦。我把家乡想像成只有牧歌,只有悠远平和,在我生长快二十年的心灵上总是覆盖着的一片净土。
生活在城里只是二十岁以后的事。
尽管城里的繁华令我目不暇接,但总觉得城里的空气稀薄,城里的情感太脆弱。我常常看到城里的月亮是朦朦胧胧,没有家乡的月亮那么明亮清澈。记得小时候,家乡那轮闪烁在记忆深处的明月,总是在远山的崖顶又大又亮地徐徐推出,照着广阔无垠的大地,照着大崎山下长江之滨我家乡的泥砖瓦屋,照着村西的沙滩。好多个夜晚,我曾坐在院前看传说中的月光滩,看见了,总觉得不够味,就偷偷地去找。
夜晚看月光滩很近。其实,出了村朝西走还有几里路,中间隔一条举水河,河上搭着宽不到一米的木桥,河水由北朝南流着,即使冬天再冷,河水从不封冻。这条河成了家乡人民安居乐业的保护神,家乡的老老少少每逢正月十五都要祭河。祭河的方式很简单,以村里年龄最长的做祭河司仪。祭河的那天,由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几张放祭品的大方桌,其余的人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向河边开拔。到了河边,先鸣放鞭炮,之后由司仪拜神,接着诵念祭文。祭文的大意是来年风调雨顺,保佑万民平安,五谷丰登之类的。祭告完毕,将糕点之类的食物投入河中,然后愿回的回,不愿回的就在河边转悠,城里的人就叫踏青。近些年,祭河的人们自愿带上树苗,祭河完毕就在河边上植树,几多年过去了,不知不觉河边已植成了几公里长的林带,保护着家乡的桑田。
河西是起起伏伏的丘陵,沿河的流向被水冲刷成不规则的滩头。小时候,去月光滩是随意的。特别是夏季烈日当空的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木桥下游处最大的一个河湾戏水,戏累了就在滩头各自挖一个不深不浅的穴,躺在里面,听着哗哗的水声进入梦乡。有时,睡到夜幕降临,浩月升空,索性就坐在滩上看这平平静静的河水。这时,月在天中央,银色遍洒,注满原野;水之月,在水中央,好像沉在水底,又好像轻轻漂浮在水面。我们在沙滩上捡起石子向水中的月儿抛去,一霎时河面上形成一圈圈的涟漪,源源不断地自那亮点扩散开来,直扩展到我们脚下的滩头,扩展到无垠的原野,如同辉煌的幻象。
而如今的我不知城市的月亮几时明亮。城市的夜晚混淆着各种声音,从每扇亮着的窗孔,从商店从舞厅从形形色色的门洞排泄出来围困着疲惫不堪的我。常常渴望回到黄泥小屋,回到母亲的身边,站在木桥上,听滩头的水声,看夕阳照遍阡陌桑田和那弥漫炊烟的村庄。
于是,在我生命和心灵中总是抛却不了家乡遥远的山坡和乡亲,还有那温暖的黄土泥屋,以及布满月光的沙滩。在我情感的最深处总是很遥远地涌来“明月”、“慈母”这类字眼,召唤着我,诱惑着我,让我回到草麦青青,炊烟袅袅的田园。
我永远是乡村的孩子,做梦的孩子。
故乡的小桥
很早很早就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偏僻闭塞的村子里,有一条小河,村里小学的一位老师天天到小河边接送自己的学生,数年如一日。
故乡也有条不太宽的小河,我和小伙伴们上学也必须经过这条小河。可是,我们却没有故事中的小伙伴们幸运——没有老师天天到小河边接送我们。听大人们说,还有一小学生从河上唯一的桥上掉下去淹死了。
记得上小学的前一天晚上,父母叮嘱自己的不是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而是“每天过河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并且还带了一脸的担忧和不安。
父母的话并未在我心里留下多大涟漪,第二天,天刚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大地仿佛还睡意蒙眬,被喜悦兴奋好奇困扰了一个晚上的小伙伴们吆三喝四,叽叽喳喳的一蹦一跳向村里小学走去。
一条小河如蛇样穿行于全村,河水如梦般静静地安闲地躺在河床,显得是那样深邃而又幽远。河上,唯一的桥也沉静地横架在河面。那是怎样一座“桥”!三两根未经任何修斫的原木,贯于河的两岸,原木相互间谁怕挨着谁似的,排得开开的,它们中间,稀稀疏疏毫无规则地钉着一些木条。大概是为了防止河水暴涨时将桥冲走,大人们把桥基用土筑得高高的,桥便颤巍巍地悬在河的上面。
这就是全村人耕田种地、走亲访友、买盐看病、读书上街来来往往的桥么?
小伙伴们呆呆地愣在了河边,一会儿望望河对岸不远处露出了房屋的一角的学校,一会儿看看那横在自己眼前的颤巍巍,似乎略有动弹便会訇然入水的小桥。
不知谁“呜呜”地哭起来,接着大伙儿哭成一片。
一位小伙伴骂了一句,哭哭啼啼地往回走。一个、两个、三个……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河边暗自流泪。
初秋的晨风轻轻地吹拂,河面泛起微微粼波,太阳已经爬得高高的,她彻底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河边走来一位老人,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里提着一只竹筐。老人走到桥头,看看我:“小朋友,你哭什么?”
望着陌生的老爷爷,我怯生生的,只顾低头擦眼泪。
“不敢过河?”老人又问。
我依然没有吭声。
“来,我教你过。”老人放下农具,弯下腰,两手触地,手脚并用,向桥上“走”去。
“就这样过,就这样过。”
老人过了河,又用同样的方式回来。
老人上前拉我,“来,学我的样子,往前走!”老人边拉边说。
看到老人在桥上那桥摇晃晃的样儿,我突然想起大人们讲的有人从桥上掉下去淹死的事,我拼命地往后退。
“来,我再教你一次,手抓前面,手脚并用,一下子就过去了。”老人又一个来回。
我还是不敢。
“来,这样走!”老人做出婴儿爬行状,双手着地,双膝跪在桥面,向桥对面爬去。到桥的中央,老人故意用力摇晃桥,小桥剧烈的晃动。返回时,老人又用力摇晃,一边摇一边看着我:“看,不会掉下去的。”
我仍是心惊胆战,不敢挪动脚步。
老人一把拽过我,有些恨恨地说:“来跟我一起过。你连一座小桥都不敢过,将来还能做什么!”
或许是老人的真诚打动了我,或许是老人的话激发了我,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老人身后,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学着老人的样子哆哆嗦嗦地向对岸“走”。
终于到了对岸。老人站直身子,伸伸腰,两手用力捶捶,再拍拍满是泥土的裤腿。“这不过来了?今后就这么过!”说完,三步并成两步回到对岸取自己的农具。
我默默地望着老人的背影,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任自己的心怦怦地跳。
此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小伙伴们来去学校都由大人们轮流接送。而我,坚持学着老人教我的姿势过桥,不久也像大人那样,抬着头,挺着胸,大步流星地在桥上来去自如。
如今,那小桥已经被钢筋水泥桥取代,来来去去的人们或步行,或骑车,或乘车,往返自如,神情悠闲,安然自得。但那三两根树木搭成的颤巍巍的桥却永远摇晃在我的记忆里,那在桥上手脚并用“走”来“走”去的老人的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老人的“你连一座小桥都不敢过,将来还能做什么?”的话更是永远永远萦绕在我的耳旁。
怀念风筝
小时候喜欢放风筝,尤其是自己做的风筝。
阳春三月,当窗外槐树坠下一串串乳白花穗,孩子们的脚丫就再没有空闲。虽说春天来得早,但风力却不大,也不稳定。想把风筝放上天,非等到油菜花黄了不可。俗话说:“菜花黄,贩大忙。”到了这个时令,农村刚下地的鲜菜便一筐筐一担担,热热闹闹邀约着涌进了城。清冷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市井里巷,四下便游弋着乡下人辛劳的背影。买菜是大人的本分,招引孩子们上前的则是卖风筝老农那撩逗人的吆喝。一摞摞五颜六色盘扎成蜻蜓、蝴蝶、老鹰模样的风筝突然从天而降,那份激动大人们当然不难理解。激动归激动,要大人掏腰包却非易事。风筝价钱不贵,但也不便宜。两毛一只,讲讲价大多能让利几分。走街串巷的农民世家艺人一般颇会做生意,挂着风筝的竹竿往青石板缝一插,孩子们的心便随之落地生根,死乞白赖要讨一只回家,家境好的,为孩子买个笑脸;手头拮据的,大人转身就走,留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号。
乡下人卖的风筝大多工艺讲究,城里人一般不会扎,扎好了也没法染色着画。因此,谁家孩子拥有一只漂亮的“蝴蝶”或“蜻蜓”,放风筝的时候无疑威风八面,争强好胜的虚荣心也最能满足,惬意的笑脸便真可谓灿如桃花。小时,父母没有为我买过一只风筝,所放的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以至每到春天,做梦都渴望瓦蓝的天上飘逸着一只自己的风筝,小学三年级的春天,我随母亲从乡下来到县城的外婆家,也许是在乡下野地跑惯了,进城后总感觉挤得慌。一天,见邻居家女孩拿只粉色“大蝴蝶”傻愣愣地站于巷口,半天放不起来,便忙不迭地自告奋勇:“我来!”小巷狭窄,瓦檐两旁电杆林立,跑步一飞,“大蝴蝶”被挂在电线上。女孩要我赔,奔至院内哭诉着告到我母亲跟前。母亲二话没说,掏出钱塞了过去,眼睛却盯着我,眸子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责怨。晚间临睡,母亲终于揭开铺盖,一声吆喝:“树要皮,人要脸,我让你放……”操着裁衣的尺子就要打人。外婆颇为宽大,声言“讲清道理就行”,一场灾难方才躲过。从此,再不敢艳羡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天高任鸟飞,孩子的春天永远写在天上。然而,热闹的天上没有一只自己的风筝,就像过年少了鞭炮,终究缺点什么。于是,放学后偷偷学起了扎风筝。先找来竹竿,破开后削为拇指一般宽的篾片,软硬要适度。此后将裁好的白纸糊于架上,并用线把叠成“王”字形的竹架系牢,最后贴上一段漂亮的尾巴,一个风筝就算大功告成。如果要装饰,还可以用红墨水在上面涂个什么的。业精于勤,扎得多了,做风筝的道理也大概了然于心——最重要的是架设系在风筝中央的导线,拉直后要与两边的翅膀大体均衡。否则,风筝上天不是东倒就是西歪,或根本飞不起来。
“风筝不起,跑烂鞋底。”由于村前村后空地少,助跑的距离短,更害怕让树枝吃了“风筝肉”,孩子们大多把做好的风筝拿到村外的河滩上去放。当自己的风筝高翔天际,瑟瑟的线团颤动手中,喜悦和自豪顿时油然而生。此时正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渐渐隐退,唯深邃的天上那只游弋的风筝成为永恒的欢乐。风筝由近及远,然后由远及近,平生头一次做了主人,想着嘴角就怎么也合不拢,要给它打个“电话”。其实就是在放风筝的线上套扣一只三角形纸翼,顺势往上一抹,纸翼便巧借东风,旋转着扶摇直上,不一会儿即直抵风筝顶端。好风凭借力,“打电话”地面风速低了则不行。有次,我试着把风筝放得更远一些,并接连打了五个“电话”。手中的线拐就渐渐显得沉重,“嘣”地一下,线断了。风筝拖着一脉飘逸的断线缓缓坠落,我向前蹦着、跳着,试图攥住游丝一般的生命。然而,一切皆为徒劳之举,断线越飘越高,心爱的风筝在天边却越落越低,终于渐渐消失。看着,不觉潸然泪下,跌坐沙滩,追悔莫及。飘然而逝的风筝从此给我一个启示:千万别把风筝放远了,风筝飞远了线是会断的,即便给它打再多的“电话”,负担只会更重,也难以将其唤回。
如今,不惑之年,回望故乡何尝不是如此?
记忆深处的爆米花
许多往事都如白云苍狗,无迹可寻。儿时的爆米花却始终深深地植根于脑海,令我不能释怀。
记得打爆米花的师傅是一个四川人,五十岁左右模样。他总是把“吃爆米花”吆喝成“七炮米花”。“爆米花”成了“炮米花”,再加上“轰轰”的爆炸声,让我们这些从小受着英雄主义教育的红色后代们浮想联翩。每当快到他“打炮”的关键时刻,小伙伴们总是高喊“董存瑞,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革命任务完成了。”然后随着一声“砰”的巨响,争先恐后“悲壮”地倒下。
打爆米花的四川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特别看到我们“纷纷倒下”时更是哈哈大笑。于是伙伴们便气愤起来,认为面对这样“悲壮”的场面,这“川佬”如此不严肃,分明是“没有阶级感情”。于是,有一次趁“川佬”与人闲谈而心不在焉的时候,冷不丁地高喊一声“董存瑞,十八岁”,“川佬”习惯成自然,一脚踹去,却将自家的“打炮”行当废了。伙伴们顿时欢呼,“鬼子踹上地雷啦”,心中涌起无限豪情,以为自己就是当年缴了老松本战刀的红小鬼。
打爆米花多在黄昏时候,每当这时,孩子们便极盼“川佬”出现。此时才觉得那“川佬”原来是那么的可亲可敬,那原本令人讨厌的四川话也是那样的优美、动听。当四川话在静静的黄昏响起,孩子们便像看见救星一般,将书包一扔,死缠硬磨问家长要上两毛钱,带着被压抑了一天的热情蜂拥而出。这时大人们也似乎特别宽厚,我们的要求通常能得到满足。因为那个时代我们的食物是那样少,面爆米花对我们的诱惑力又是那样大。多加五分钱便可享受加少许糖精的待遇,那时候我认为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一定是加了糖精的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