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连妈笑(ましょう)先生都哭了
“适可而止”是大学里常用的一句话,翻译自日本一句口语,日本人也没有什么太凶狠的话,无非也就是“适可而止吧”“你太放肆了”之类的。
所有日语老师,不论中国的、日本的,男的、女的,年轻的、年长的,发怒的时候都是这句:“给我适可而止吧!”
一次考试发成绩,我得了70多分,还算比较满意,取回卷子后,回座位的路上不知道哪来一个矿泉水瓶子,被我无意踩了一脚,老师就说:“哎,哎,不要闹情绪啊!”
到座位要坐下的时候,因为空间狭小,碰了一下桌子,老师突然不开心地喊了一句:“孫さん!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弄得我莫名其妙。
大二时,有了第一位日本籍老师。
四五十岁的男子,日本人的外貌特征很明显,一米七多一点,偏分头,衣服很整洁,拿着挎包和教鞭,走起路来静悄悄的,脸上习惯性地带着微笑。
和其他第一次上课的老师一样,他先把自己的名字写到黑板上,三个繁体汉字,一个比一个笔画多。
作为一群中国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一直到他讲完课走人,都没人知道这老师叫什么。
有人说他姓田,有人说姓烟,还有人说姓逼。
不过他很快有外号了,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第一个外号是“萨其马”,因为这个老师好像在家不吃早饭,课间的时候总是找个位置吃几个萨其马。
有些人开始叫他“萨其马老师”,听起来也像个外教。
第二个外号是“妈笑”,来自日语ましょう一词,相当于汉语“吧”的意思。
这老师说话总喜欢带“吧”,比如:我们一起读课文吧,我们来造句吧。
我们感觉他每一句里都有ましょう(妈笑),就叫他“妈笑先生”。
后来统一使用“妈笑先生”这个名字。
妈笑的老婆也是学校的老师,中国人,在日本留学期间与妈笑结识。
她当时在日本一家包子铺打工,妈笑偶尔一次去用餐,看上了她。
后来妈笑就每天早上去吃包子,其实这家店离妈笑很远,每天都要骑很久的自行车才能到。
他老婆并不是每天都打工,要考试的时候就先停下打工。
妈笑找不到她,就托老板留了一张纸条,尽量用了中文语法“我日日探你”(日语中“探”相当于“找”)。
毕业后两人一起到中国发展,都当了老师,据说妈笑怕老婆到极点,同时也内向绝顶。
一次去银行取钱,他排队的窗口暂停服务,他就直接回家了,连去其他窗口都不会,回家被老婆骂得很惨。
妈笑教我们日语会话。
日本人脑袋一根筋,中国老师一节课90分钟,最多讲80分钟,留10分钟自己看看。日本老师90分钟,保证一秒都不少。
一个学长教日本人中文,按课时收费,说好讲两个小时,最后想留几分钟给日本人消化,马上有学生说:“老师,还有5分钟呢。”
学长说:“真是一毛不拔啊。”
妈笑第一天来我们班就用了日本人一贯的表面恭维:“20班,久仰久仰,都说你们班啊,上课的时候非常认真,那句中文怎么说来着,教室里静得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见。”
全班都笑出来了,那得多大的一根针?金箍棒吧,定海神针。
妈笑除了我们班还接手了一个专科班,第一次带队考试成绩就不好。
他要求专科班及格率70%,而我们班尽量达到100%。
结果专科班及格率50%左右,妈笑深受打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妈笑寄希望于我们——王牌日语20班给他打翻身仗。
的确是要翻身,翻沟里去了,我班及格率才40%。
第二天上课,妈笑坐在讲台上低着头要哭,和电影里日本人听天皇宣布投降的神态一模一样。
教室里鸦雀无声,不是因为大家在反思,而是在看小说。
20分钟之后,妈笑开始发牢骚,唉声叹气的,一节课没讲课。
下课休息的时候,班主任来训话了:“你们赶紧认错,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好好的一个日本人,让你们气成那样了!”
后半节课,妈笑非常勉强地开始讲课,说:“不放弃自己的同学继续学习,放弃自己的就随便吧。”
有人安慰说:“老师您别上火,这次题有点冷,不然不能这样。”
妈笑说:“哪里冷了,考法语了么?连专科班都比你们及格的多,还有何面目找借口。”
这么一说很多同学脸上也挂不住了,就说:“专科和我们一样么?他们一共就学那么几门课,我们呢?学20多门课,压力能一样么?”
妈笑气坏了,说气话:“那你们说,怎么办?如果觉得课太多,干脆取消我的课算了。”
有一个公主病的女生说:“那取消你呗。”
这一句气得妈笑差点背过气去,一句话也不说了,坐到下课,背着包就走了。
班长和几个优等生在后面追。
这是气坏的第一个日本人。
第二个被气坏的是女老师明美先生,是日本近年兴起的单身族之一。
人家说到做到,我们大三时她48岁,仍然单身,游历世界各国。
她是个非常优秀的老师,可是大三的时候,班级已经沦为一盘散沙,而且对日本人一毛钱新鲜感都没有了。
大三分配日本教师的时候,学校本来给我们分了一个日本大美女,30岁左右。
白教授为我们着想,替我们争取了经验更丰富的明美老师。
为这事儿男生背后没少抱怨白教授。还有传言说,白教授为了让我们班在学习上回心转意,甚至想冒充日本人给我们当“外教”。
明美很用心,各种岩井俊二、宫崎骏等文化洗脑,还带来日本的一种食品“纳豆”,传说中既健康又能减肥,就是一种发酵的豆子煮熟了拌酱吃,芥末酱。她端了一盆来教室,吓我们一跳,以为上课要整麻辣香锅呢。
明美让我们一人尝一口,发表发表感言。每个人都说不爱吃,吃到我这,再说不爱吃,有些辜负她一片苦心。
我吃了一口,尽管差点吐了,还是说:“好吃,谢谢。”
然后别人继续吃,仍然都说不好吃,甚至有人不给面子一口不吃。
最后明美把那盆纳豆放在我桌子上,说:“既然你说喜欢,就都你来吃吧。”然后很期待地等着看我狼吞虎咽,我骂了自己一声:让你嘴贱!
我鼓足勇气,吃了三口,明美很高兴,说:“好,你留着吃吧,减肥。”
我想我还用减肥么,看不见学生我已经皮包骨了么?
明美的课,大家都不听,都把姿势调整成标准的听课造型,死盯着黑板,然后自己想自己的,集体走神。
起初明美还没有发现,一天明美说大家请看书,全班都直勾勾地盯着黑板,眼神空洞得吓人。
明美说:“你们没事吧?”
明美在班级做过一个调查:想多少岁结婚。
毕业就结的,少数人举手。
30岁左右结,大多数人举手。
40岁左右结,很少人举手。
50岁左右结,我和下铺举手。
明美说:“听错了吧,你俩?”
为什么在50岁左右举手?因为走神了。
爽哥一度想请明美吃午饭,本来想说:“我请你吃午饭。”
结果说成:“你请我吃午饭吧。”
明美以为爽哥吃不上饭了,拿出50块钱,就要给爽哥,爽哥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要钱,明美就追着他在食堂跑。
明美也是个一根筋,一次给我们拿了一些日本的报纸。
其中有一份是讲体育的,有一个写郭晶晶的专栏,讲述跳水女王。
明美问我:“你们男生都喜欢她吧?”
我说:“不喜欢。”
明美说:“怎么会?她得了那么多金牌。”
我说:“真不喜欢。”
明美说:“那你喜欢哪个女选手?”
体育明星女的哪有几个漂亮的,我想说莎拉波娃,不会讲日语,就说:“福原爱。”她会说东北话,挺可爱。
明美说:“不可能吧。”她的意思是,在日本她都没那么红,在中国哪来的粉丝?以为我应付她。
我说:“可能啊,她在中国出名。”
之后明美见到学生就问:“你认识福原爱么?”
大多数认识,当然也有不认识的,明美就找我,说:“怎么还有不认识的?你不是说她在中国很出名么?”
我想说,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福原爱亚洲地区经纪人。
大三时期,学校搞一次表面文章,让各个老师填一张表,说说对现在教学的意见。
这就是给领导挑毛病,谁敢啊?
明美拿到这张表,就写了一句话:“一张不够写意见的。”
这一根筋没法混啊。
明美在我班生气的原因是课堂纪律差,主要是她的课时安排不好,是周五最后的一堂课。
大家累了一周了,到了她的课就睡觉、聊天,商量周末干什么。
明美第一次发火,说想学习的往教室前面坐,不想学的去后面自己玩,别影响别人。
后来发现根本就不分什么前面后面,大家都在玩。
明美脾气要比妈笑大一点,摔门就走了。
又是班长和几个优等生在后面追。
这是被气坏的第二个日本人。
事后,系领导训斥我们说:“你们啊,给我适可而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