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难老
我姑姑放到哪里,都是头等的雍容漂亮。母亲居然在乡下见到这等人物,觉得探亲假像是做梦。姑姑的三弟,我父亲,念过大学、做了工程师和车间主任,在姐姐跟前,还是土头土脑、磕磕绊绊;她大哥惯于发号施令,也要耐着性子把她的话听完。她在娘家存着只粗瓷白碗,能盛四两地瓜酒,喝一口,说一件事,曲起的几只指头都伸平了,酒碗正好见底,神色如常,只面上添些粉红,眼里含着两汪山东风景所没有的水汽。事情经她剖析,件件大刀切白菜,弟兄们随后再叽叽喳喳一番,没有更高明的见解。
“爹,你说呢?”
爷爷在炕里,只是吧嗒着烟袋微笑,最后说了句:“他妈的!”不知道是对事情本不该如此却非如此不可的自嘲,还是觉得某个细节有趣。他对事情的表态方式大多这样,既含糊又清晰地影响着家庭。遇到沟坎,默默地寻一个辛苦而妥帖的法子。
父亲一直羞于提及,家族的小小发迹,始自爷爷上辈从地里挖出来两筐铜钱。花掉这些钱的过程像是等待情人般甜蜜漫长,家中的男人在集上和骡马贩子们争得面红耳赤,牵回好年纪的牲口,如一匹匹行走的绸缎。他们人多锅大,连连生出儿子。爷爷直到老去,仍能一点不落地忆起几十年前村中的土地交易,那些耕地如榫卯一样咬合成起落地势。他把它们凑起收拢,又在土改中失去,对大哥说:“俺留下的这十几亩,零零散散,可都是好地。那些人懒,分给他们也守不住。”家中财物也被悉数搬走了,眼看要冷,他领着女人孩子日日上山割草,挑到集上换钱,似乎是要给人看,他可以让儿孙们重新穿起棉衣。待他用一卷卷零票子再次拼凑起几十亩良田时,时兴的是万元户了,不太有人能领略他的荣耀。他向我讲这些,我听不大懂,只记得最后叹息:“俺那些地,真好啊。”大姐儿子大江载我去看他最后开的菜地,现在是个苹果园,里面有半个土丘被挖平,像个考古遗迹,“这都是俺太姥爷一个人儿干的”。如果他能见到东北的大片黑土,会如善知识见到智慧一般欢喜歆羡,觉得把这地犁开、播种,是天赐福分。
他七十岁上,第一次离开村庄,走到哈尔滨住过半年。见我父母房只一间,第二天弄了把小锯和几块板子,挨着门口,给自己隔出个能容身的间壁。“你爷爷可是个好老头儿,走了怪招人惦记的。”我姥姥说,她和姥爷比爷爷年轻二十岁,看他是个老头,“没有他那么明白的人。”他帮着送完我哥上托儿所,扫过院子,就不慌不忙地背着手去街上溜达,看商店里出入的人和银行里出入的钱,饭桌上呵呵一笑,说,现在才知道钱是怎么变成东西又变回钱的了,原来会越转越多的。他不怕城市,对照着日头,没走丢过,从谁都没听过的街里找到个大杂院,全是招远、掖县、黄县人(掖县为今莱州,黄县为今龙口,同属烟台市),寻获了小块的老家。
大哥三杯酒下咽喉,就犯地域歧视,左手一指埋汰我的生养地塞北粗野而不讲信义,右手一指数落他的生意伙伴江南奸狡而不讲信义。“咱们这里是礼仪之邦,规矩大”,他坐主陪的十二点方向,和他儿子一边儿大的生意搭档坐副陪,端起杯来,天地君亲师个个敬到。我看过地图,我们村实则在齐国,要一变才能至鲁,至了鲁,也就快要被人灭掉了。
《大雅·既醉》记“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追求长生,相信永锡难老的是我们齐人。周得太公望于渭滨,得八百年江山。山东先是鸟夷,封太公于齐,后得征伐为大国,定都营丘。周之后是羌人,太公与姬姓同体,是从西面来的周人,人民多归,太公的子孙们,自得于脚下是礼乐的渊薮,又鼓吹伦常礼法、自傲骄矜。求田问舍,有了积攒,财富和权力一道向宗族的老人手里集中,对孝道的要求就具体而微;游牧民族的老者,不能再骑马放牧,就让出权力,寻帐篷的一个角落,对逐水草过活的人而言,是理当如此。《格列佛游记》写成时要闹工业革命,里面对永生者的描述是:永生者不能死却一直变老,所以国家定出到一定年龄就剥夺他们财产的对策。早一百年,斯威夫特未必想到这细节,晚二百年,会发现永生者当上了独夫,把自己的塑像和照片立得到处都是。
依照爷爷他爹的盘算,已给家谱列下八字,自他而始,沿着脐带,向下四散,直至遍布各个镇县,远达东部海湾。他决意把所有子孙都打上烙印,在为整个家族的记忆建立一个起点的同时,也抹平了之前的过去。他知道后辈要在石碑前、供桌上、灶台旁的墙龛里、烙刻着前世今生的面相掌纹之中世世辈辈供奉他,屏息凝神地平胸举起三炷香,献上瞪着两只红眼睛的面鱼,绘着花纹的饽饽,久煮不烂的绿豆粉,即墨出产的黄酒,一个接一个头磕进尘土。在烧化的黄表纸里,在雪地上炸开的通红的二踢脚碎屑里,他知道他永远位于那个散发着酒香肉香烟烛火气叫作“年”的日子的开端。他知道他的子孙,那些相貌相近的弟兄和他们各自的女人,要被拴在同一块土地里劳作,默默地积攒家道,聪明优异的去读书进学,扬显祖宗;他们还在一片相连的屋檐底下吃和睡,若有哪个外姓人冒犯了其中的一个,都要引起他们全体的仇恨,若是哪个做下见不得人的丑事,使全族蒙羞,就摒弃于祖坟之外;他们谁都无法撕裂、断绝这纠结的血脉和荣辱,福祚磨难与共,生来就要领受名字中间的那个字。谁料,那一行范字,到我父亲那儿就随意弃置了,再没有重新拾起。
爷爷只是家计的具体执行者,还要偶尔和儿媳直接吵嘴,互相赌些伤感情的咒,四儿一女,翅膀硬起来了一个,就走出去一个。他没机会享受他父亲的定制,去做个“尊翁”甚至封翁,只能以耐劳温顺的老者面目,一日甚于一日地接连老下去,留给他拾取的,总是等待和疼痛。
母亲那次回家,在毕郭下车,见爷爷已袖手蹲在车站墙根下,身边排列着全家的孩子和媳妇,互相拖拽,每人抱着半个烧饼在啃,这是他能调动的全部人马。站外的人都拍手,说你们可算到了,这老爷子天天领孩儿们来,一等就一天。在家时,父亲出门拜客,爷爷总要跟着,起初是上炕落座后捻山羊胡子微笑,到快要走的几天,偷偷抹眼角。母亲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咱们不在跟前,装几天相,并没尽过什么孝,老人反倒说好。父亲想得开,说从古至今,哪家不是这样。
父亲爱讲《鞭打芦花》,他看的是草台班子演的吕剧,以为说的是邻县的事。奶奶过世时,父亲十二岁,四叔八岁。爷爷正盛年,却回绝了所有的续弦提议,意思是家里如今穷了,少娶张嘴,留着让这俩小的穿棉花吧。他带不了孩子,两个孩子各随嫂嫂度日,只专心种地,媳妇们送什么就吃什么,夹眼前的一点点儿菜吃,舀锅底存的水喝,刷完锅碗,就和衣倒在炕上。
他首先失去的是次子。二大爷那年二十七八,任教员,吹拉弹唱俱精,二大娘也是巧人,两人都生得标致,又有对白胖儿女,过的是眼前花的光景。一九六一年的医学也罩在跃进余晖里,县医院外科发明出摘除脾脏更有益健康的理论和操作,有人蛊惑他也去摘,都无端地轻信没有问题。爷爷没正面回忆过这事儿,只说,那天出门打草,一路都有个小旋风像条狗似的跟着他。天是晴的,但他听那风声极清楚,左一搂,刚拢起的草堆就被风卷走了,右一搂,又被卷走了,这报的是个凶信儿。事后,他主张二大娘尽快再走一步,找个能干的好人,自己会极力地看顾那对儿女。
姑姑和大爷都活到了五六十上下,不算夭寿。我对他们没留下印象,母亲第一次见大爷,是来哈尔滨接爷爷回去。她说,只见个大一号的你爸站在小屋里大声喊,他从家穿来件你大姐的绿毛背心,说屋里的东西摆得都不是地方,正指挥你爸挪呢,然后就倒头连睡了一个昼夜,叫也叫不醒,你爷爷和你爸都说他就是这样——那大概就是大爷的病征。
四叔是家里出过的最聪明的人。他年轻时被称为“偢四”,因为别人看他读书读呆了。同学间打闹,扔石子擦着了他口袋里的火柴,他就直愣愣地盯着胸前那团火焰,琢磨燃烧的原理。老师都说,数理化卷子上有多少分,他就能拿多少分,肯定是全县头一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到了他那年,高考取消了,他不说话,连着一个月去水库边上来回地转,琢磨这背后的原理。爷爷的主意是火速说房媳妇,比他大几岁才好,没有文化也不怕,丑妻近地家中宝。四叔去世时四十几岁,从觉出胸口疼到心脏停跳,只有片刻。爷爷削了个外圆内方的木头戳子,安上把,快到清明和七月十五时,在一沓沓的黄纸上叮叮叮地敲出印,烧给自己的小儿子。母亲与大哥对坐时叹道:你们四叔不光是聪明,还很浪漫。大哥也叹气:俺爷爷这辈子,就做了那一件糊涂事。四叔过世,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去接爷爷,回程时铁青着脸,船到大连,才开口说话。四婶坚决不肯,以之为夺志,这需要尊重,爷爷不置可否,暗示不愿再动,或许有更深的疑虑,视自己为不祥。
没人敢告诉他我父亲的消息,拖了几年,直等到他自己问:“老三早没了吧?什么时候没的,你说给我,好叫我安心。”他养育了五个子女,所欲求的,是如应节当令的亲亲顺序,既苦作过,该有权求分内的收获。他的收获,是儿孙围坐炕桌前,媳妇们在灶间忙碌,笑声中夹杂着几句闲话拌嘴,而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他,窗外院中有成群的孩童嬉闹,大门上新贴了春联福字。须臾间,竟化作不可追的碎影。几十年里,他不断求其次,还是落得如地里的枯茎,这一生服侍后土,仅得到苦涩的长寿而已。尼俄柏丧子之际,剧烈悲哀,祈求,化身为石像,是因与神的激烈对峙。他面对的只有虚空,所做的向来是顺从,事情既然不照心目中的那个次序来,要他额外悲恸几场,也只得默默吞咽,无从哀告不平。父亲离家求学时,爷爷问他,记不记得自己曾打过他,父亲说只有一次,和四叔互相推搡到他跟前,被他一人一脚踢散了。这样的事情,他都记得且许久不安,要活下去,只能把心中的一盏盏灯尽数熄灭,壮烈的不活,是希腊人才能做的事情。那之后,他的脸上很少有表情,每天揣着电匣子,到路边看人下棋打扑克。我们回家看他,他问车船票要多少钱,飞机票得多少钱,估算得挺准,说话只说眼前的事。
我读过首诗,大意是:一个赶车的老者说,我少年时候第一次赶车,觉得要一辈子这么活真是怕人,现在,我真的干了这活一辈子。我当时正在少年,看到以后悲恐交加。炫耀年轻,是生猛世界的时尚,因为只能顾眼下,好的坏的,都要跑着去躲去抢,老人和弱者落在最后。秦国生猛,男人们自己背着粮食,以头颅为爵位,敢赌敢干,咬牙切齿地把六王毕了,两眼通红地把四海一了,办成了很多以后一千年里都觉得奇怪的事。那种年头里,礼仪和经验最不值钱,齐国人看不上也看不懂始皇帝做的事,觉得他就差活埋老人了,于是在民间传闻里给他补上。这谣造得挺好,始皇帝重明确的秩序,却对隐性而坚韧的秩序估算不足。爷爷从来没炫耀过经验,一来儿女们虽奉敬他,但并不对他唯命是从,二来,隔些年,他就赶上次生猛年代,旧的那套一再沦为笑柄。他从地上知道的,就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人再轻狂,也没法子欺哄天地。
父亲和家里通话,尽力用山东口音,可他没什么语言天赋,说的只是招远普通话,只在梦里还有乡音。爷爷耿耿于怀没给他置房子,就把他寄的钱攒下,在全家都快搬出村里时买了邻居的三间房,默默盼我们能回去住上一夜。四叔的浪漫,也许是源自于此——应该说并非浪漫,是执行他的职守,要为子孙留下基业,即便是几块瓦片的象征。这信念,任何革命大局均不可动摇,他的一生一世,全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完成之后可以向上告慰祖宗,向下对得住儿孙,黄泉之下坦然面对为他养儿育女的妻子。不如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此了,即便无济于事,或在眼前失去,他仍有空虚的心安,足以把四婶家里那间小屋里的火炕烧热,沉沉睡去。
我没有学前教育,儿时见闻也都是从电匣子里来,里头说社会主义优越,美国是“儿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地狱”,一边玩泥巴一边想,此天堂现在肯定去不了,等能去了,也老了,赶上了地狱的一部分,届时还是留在这边好,这边语言是通的,想吃炸油饼买得到。那时,没几个人见过美国,写这宣教的材料员也是学舌,说养老院吸干了美国老人的血,孤独寂寞,只有温饱而已。这自信也有道理,爷爷所珍重的,均被砸得彻底,也建了新体制,宗旨是人人从生到死要依附公家。他从村中领过一段时间的钱,都交给了二大娘家,二大爷留给他的第三个孙子是读书种子。他讲一件事,土改前村里最大的财主,是个善心人,家里常备两个草垛,门外拴着一头好骡子,两个草垛给家里没烧的人取用,骡子白借出去。县里经研究,觉得从大局出发,还是枪毙为好,有人念这财主为人不错,放他跑了。他在外做了多年泥瓦匠,回村后,见谁家房子该修,就端着盆去抹墙批灰,分文不敢取,除此外就成天醉酒,不事生产。那人像疯子一样把全村砌得平平展展,只有自己还住着间破房。爷爷的意思,是不大羡慕五保户,不很在意那些月钱。
大哥善观机会,辞掉公职自己办厂时,连城里都还没有“私营”的概念,在长辈的指责还不绝于耳之际就发了财,买了好几块咯噔咯噔响的金表,挨个送,父亲边嘀咕他这样以后能行么边把表仔细地戴上。大爷有两个儿子,他的二弟六七岁时感染了大脑炎,半边身子永久癫痫,智力也留在那时。那是次纵横关中的瘟疫,乡村中有无数孩子感染,陆续死掉了。大哥说,也是我命犯孤星“上蹬下踹”才连累了他,他没得那病,会比我出息得多。九几年,他听说市福利院急着买桑塔纳,缺两三万,去提议说:这钱我赞助,换院里把我弟弟收下,符合政府收养条件,反正是国家拨款嘛。照当时物价,那笔钱似乎够在农村养个人,都笑他多此一举。十年后,他每次去看弟弟,院长都拉着他喝茶,笑说还是你老板精,可把我们亏死了,两万现在够干甚的。我二哥觉得自己在福利院是上班,住二人间,吃穿不尽,终日背手闲逛,国家还发零花钱。爷爷对大哥说,你这事比我看得远,那你再做一件事儿,你弟弟是后天的病,生孩子没事儿,你们每支上都要有后。大哥也应承下,慢慢地寻访,母亲听了大惊,责怪说怎么这么荒唐。大哥说三婶你不明白,这是要做的,成了就是又一家人家。母亲看到了孩子,是个很好的孩子。
爷爷的五七,墓前只剩下孙辈,也不齐全。四邻的婶子大嫂来帮叠纸钱,个个鼓鼓溜溜,秀气得像她们包的饺子,不像我叠的又大又丑。山东的葬仪比我们东北多了许多烟火气,献祭用的是自家锅里做的饭食,车上还装了两只活公鸡,不宰杀,要它俩在烧纸时叫几声。从村里赶来两位叔辈,严肃地彼此作证,把一张按了许多红手印的收据和七百元钱给我,告诉我韩家村的房子早就比人多了,求着都没人去住,光你们家就空着三十三间,倒了的还不算,好不容易才卖出了当年的价钱。
(2012,2016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