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艺术论(2)
第一篇《论艺术》首先提出“艺术是什么”的问题,补正了托尔斯泰的定义,将艺术的特质,断定为感情和思想的具体底形象底表现。于是进而申明艺术也是社会现象,所以观察之际,也必用唯物史观的立场,并于和这违异的唯心史观(St.Simon,Comte,Hegel)加以批评,而绍介又和这些相对的关于生物的美底趣味的达尔文的唯物论底见解。他在这里假设了反对者的主张由生物学来探美感的起源的提议,就引用达尔文本身的话,说明“美的概念,……在种种的人类种族中,很有种种,连在同一人种的各国民里,也会不同”。这意思,就是说“在文明人,这样的感觉,是和各种复杂的观念以及思想的连锁结合着。”也就是说,“文明人的美的感觉,……分明是就为各种社会底原因所限定”了。
于是就须“从生物学到社会学去”,须从达尔文的领域的那将人类作为“物种”的研究,到这物种的历史底运命的研究去。倘只就艺术而言,则是人类的美底感情的存在的可能性(种的概念),是被那为它移向现实的条件(历史底概念)所提高的。这条件,自然便是该社会的生产力的发展阶段。但蒲力汗诺夫在这里,却将这作为重要的艺术生产的问题,解明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阶级间的矛盾,以怎样的形式,作用于艺术上;而站在该生产关系上的社会的艺术,又怎样地取了各别的形态,和别社会的艺术显出不同。就用了达尔文的“对立的根原的作用”这句话,博引例子,以说明社会底条件之关与于美底感情的形式;并及社会的生产技术和韵律,谐调,均整法则之相关;且又批评了近代法兰西艺术论的发展。(Staël,Guizot,Taine)
生产技术和生活方法,最密接地反映于艺术现象上者,是在原始民族的时候。蒲力汗诺夫就想由解明这样的原始民族的艺术,来担当马克斯主义艺术论中的难题。第二篇《原始民族的艺术》先据人类学者,旅行家等实见之谈,从薄墟曼,韦陀,印地安以及别的民族引了他们的生活,狩猎,农耕,分配财货这些事为例子,以证原始狩猎民族实为共产主义底结合,且以见毕海尔所说之不足凭。第三篇《再论原始民族的艺术》则批判主张游戏本能,先于劳动的人们之误,且用丰富的实证和严正的论理,以究明有用对象的生产(劳动),先于艺术生产这一个唯物史观的根本底命题。详言之,即蒲力汗诺夫之所究明,是社会人之看事物和现象,最初是从功利底观点的,到后来才移到审美底观点去。在一切人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于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别的社会人生的斗争上有着意义的东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认识,但美则凭直感底能力而被认识。享乐着美的时候,虽然几乎并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学底分析而被发见。所以美底享乐的特殊性,即在那直接性,然而美底愉乐的根柢里,倘不伏着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见得美了。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美为人而存在的。——这结论,便是蒲力汗诺夫将唯心史观者所深恶痛绝的社会、种族、阶级的功利主义底见解,引入艺术里去了。
看第三篇的收梢,则蒲力汗诺夫豫备继此讨论的,是人种学上的旧式的分类,是否合于实际。但竟没有作,这里也只好就此算作完结了。
五
这书所据的本子,是日本外村史郎的译本。在先已有林柏先生的翻译,本也可以不必再译了,但因为丛书的目录早经决定,只得仍来做这一番很近徒劳的工夫。当翻译之际,也常常参考林译的书,采用了些比日译更好的名词,有时句法也大约受些影响,而且前车可鉴,使我屡免于误译,这是应当十分感谢的。
序言的四节中,除第三章全出于翻译外,其余是杂采什维诺夫的《露西亚社会民主劳动党史》,山内封介的《露西亚革命运动史》和《普罗列泰利亚艺术教程》余录中的《蒲力汗诺夫和艺术》而就的。临时急就,错误必所不免,只能算一个粗略的导言。至于最紧要的关于艺术全般,在此却未曾涉及者,因为在先已有瓦勒夫松的《蒲力汗诺夫与艺术问题》,附印在《苏俄的文艺论战》(未名丛刊之一)之后,不久又将有列什涅夫《文艺批评论》和I·雅各武莱夫的《蒲力汗诺夫论》(皆是本丛书(注)之一)出版,或则简明,或则浩博,决非译者所能企及其万一,所以不如不说,希望读者自去研究他们的文章。
最末这一篇,是译自藏原惟人所译的《阶级社会的艺术》,曾在《春潮月刊》上登载过的。其中有蒲力汗诺夫自叙对于文艺的见解,可作本书第一篇的互证,便也附在卷尾了。
但自省译文,这回也还是“硬译”,能力只此,仍须读者伸指来寻线索,如读地图:这实在是非常抱歉的。
一九三〇年五月八日之夜,鲁迅校毕记于上海闸北寓庐。[1]
(注)本书初版,系收在光华水沫两书店合出之《科学的艺术论丛书》的里面,故云。——编者
论艺术
敬爱的先生!
我想和你谈一谈艺术。但在一切多少有些精确的研究上,无论那对象是什么,依据着严密地下了定义的术语的事,是必要的。所以,我们首先应该说,我们究竟是将怎样的概念,连结于艺术这个名词的。别一面,对象的多少有些满足的定义,无疑地是只在那研究的结果上,才能够显现。到底,就成为我们非将我们还未能下定义的东西,给以定义不可了。怎样办才可以脱掉这矛盾呢?我以为这样一办,就可以脱掉。就是,我姑且在一种暂时底的定义上站住,其次跟着问题的由研究而得分明,再将这加以补足,订正。
那么,我姑且站住在怎样的定义上,才好呢?
莱夫·托尔斯泰在所著的《艺术是什么?》里面,引用着许多他以为互相矛盾的艺术的定义,而且将这些一切,看作不满足的东西。其实,由他所引用着的各定义,是未必如此互相悬殊,也并不惟独他却觉得那样,如此错误的。但是,这些一切,且作为非常不行罢,我们并且来看一看,可能采用他自己的艺术的定义罢。
“艺术者,——他说,——是人们之间的交通的一个手段。……这交通,和凭言语的交通不同的特殊性,是在凭言语,是人将自己的思想(我的旁点)传给别人,而用艺术,则人们互相传递自己的感情(也是我的旁点)。”
从我这面,我姑且单提明一件事罢。
据托尔斯泰伯的意见,则艺术是表现人们的感情,言语是表现他们的思想的。这并不对。言语之于人们,不但为了单是表现他们的思想有用,一样地为了表现他们的感情,也是有用的。作为这的证据,就有着用言语为那机关的诗歌。
托尔斯泰伯自己这样说——
“在自己的内部,唤起曾经经验的感情;而且将这在自己的内部里唤起了之后,借着被表现于运动、线、色彩、言语的形象,将这感情传递,给别的人们也能经验和这相同的感情,——而艺术活动即于是成立。”[1]
在这里,就已经明明白白,不能将言语看作特异的,和艺术是别种的人们之间的交通手段了。
说艺术只表现人们的感情,也一样地不对的。不,这也表现他们的感情,也表现他们的思想,然而并非抽象底地,却借了灵活的形象而表现。艺术的最主要的特质就在此。据托尔斯泰的意见,则“艺术者,始于人以传自己所经验过的感情于别的人们的目的,再将这在自己的内部唤起,而用一定的外底记号,加以表现的时候”。[2]但我想,艺术,是始于人将在围绕着他的现实的影响之下,他所经验了的感情和思想,再在自己的内部唤起,而对于这些,给以一定的形象底表现的时候的。很多的时地,人以将他所重复想起或重复感到的东西,传给别的人们的目的,而从事于此,是自明的事。艺术,是社会现象。托尔斯泰伯所下的艺术的定义之中,我所想要变更的,此刻已尽于上述的订正了。但是,我希望你注意于《战争与平和》的著者的,还有如次的思想——
“在一切时代以及一切人类社会,常有这社会的人们所共通的,什么是善和什么是恶的这一种宗教意识存在,而惟这宗教意识,乃是决定由艺术所传达的感情的价值的。”[3]
我们的研究,从中,应该将这思想对到怎样程度,示给我们,无论如何,这是值得最大的注意的。为什么呢?因为这引导我们,极近地向着人类发展的历史上的艺术的职务的问题的缘故。
现在,我们既然有了一种先行底的艺术定义了,我就应该申明我所据以观察艺术的那观点。
当此之际,我不用含胡的言语,我要说,对于艺术,也如对于一切社会现象一样,是从唯物史观的观点在观察的。
唯物史观云者,是什么呢?
在数学里,有从反对来证明的方法,是周知的事。我在这里,是将用也可以称为从反对的说明方法这方法的罢。就是,我将先令人想起唯心史观是什么,而其次,则示人以与之相反的,同一对象的唯物论底解释,和它是怎样地不同。
唯心史观者,在那最纯粹的形式上,即在确信思想和知识的发达,为人类的历史底运动的最后而且最远的原因。这见解,在十八世纪,完全是支配底的,还由此移到十九世纪。圣西门和奥古斯德·恭德,还固执着这见解,虽然他们的见解,在有些处所,是和前世纪哲学者的见解成着正反对的。例如,圣西门曾提出希腊人的社会组织,是怎样地发生的——这问题来。[4]他于这问题,还这样地回答,“宗教体系(Le système religieux)之在他们,是政治体系的基础。……这后者,是以前者为模型而被创造了的。”而且作为这证明,他指点出希腊人的阿灵普斯,是“共和底集会”,以及希腊一切民族的宪法,有着纵使他们怎样地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是共和底的这一种共通的性质。[5]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横在希腊人的政治体系的基础上的宗教体系,据圣西门的意见,则那自体,就从他们的科学底概念的总和,从他们的科学底世界体系流衍出来的。希腊人的科学底概念,是这样地为他们社会生活的最深奥的基础,而这些概念的发达——又是这生活的历史底发达的主要的发条,将一形态之由别形态的历史底转换,加以限制的最主要的原因。
同样地,奥古斯德·恭德是以为“社会底机构的全体,终究安定于意见之上”的。[6]这——不过是百科全书家们的见解的单单的重复,据此,则 Cest l'opinion qui gouverne le monde(世界被支配于意见。)
还有在黑格尔的极端底观念论之中遇见其极端的表现的,别一种的观念论在。人类的历史底发展,怎样地由他的观点来说明呢?举例以说明罢。黑格尔自问:为什么希腊灭亡了?他指出这现象的许多原因来,然而从中作为最主要的,映在他的眼里者,是希腊不过表现了绝对理念的发展的一阶段,所以既经通过这阶段,便定非灭亡不可了的这事情。
“拉舍特蒙因为财产的不平等而灭亡了”的事,固然是知道的,但总之,据黑格尔的意见,则社会关系和人类的历史底发展的全历程,终究为论理学的法则,为思想的发展历程所规定,是明明白白的。
唯物史观于这见解,是几何学底地反对的。倘使圣西门从观念论底的观点,观察着历史,而以为希腊人的社会关系,可由他们的宗教观来说明,则为唯物论底见解的同流的我,将这样说罢:希腊人的共和底阿灵普斯,是他们的社会底构造的反映。而且倘使圣西门对于希腊人的宗教底见解,从那里显现的问题,答以那是从他们的科学底世界观所流出,则我想,希腊人的科学底世界观这东西,就在那历史底发展上,为希腊诸民族的生产力的发展所限定的。[7]
这样的,是对于历史一般的我的见解。这是对的么?在这里,并无证明其对的处所。但我希望你假定这是对的,而且和我一同,将这假定作为关于艺术的我们的研究的出发点。关于艺术的部分底的问题的这研究,也将成为对于历史的一般底的见解的检讨,是自明的事。在事实上,倘使这一般底的见解是错的,则我们既然以这为出发点了,关于艺术的进化,将几乎什么也不能说明的罢。但是,倘若我们竟相信借这见解之助,来说明这进化,较之借着别的任何见解之助,更为合宜,那就是我们为这见解的利益,得到一个新的而且有力的证据了。
但是,当此之际,我早就豫料着一种反驳。达尔文在那著作《人类的起源和雌雄淘汰》中,如大家所知道,揭载着许多证示美的感情(Sense of beauty)在动物的生活上,演着颇为重要的职掌的事实。会将这些指给我,而且由此引出美的感情的起源,非由生物学来说明不可的结论的罢。会向我说,将在人类的这感情的进化,只归于他们的社会的经济,是难以容许(“是偏狭”)的罢。但因为对于物种的发展的达尔文的见解,是唯物论底见解无疑,所以也将这样地向我来说罢,生物学底唯物论,是将好的材料,供给一面底的史底(“经济学的”)唯物论的批判的。
我明白这反驳的一切重要性,所以就在这里站住。在我,这样办,是更加有益的,为什么呢,因为一面回答着这个,我可以借此也回答那从动物的心理底生活的领域中所取材的类似的反驳的全系列的缘故。首先第一,且努力来将我们根据着达尔文所举的诸事实,非下不可的那结论,弄得极其精确罢。但为此,且来观察他自己在这些上面,立了怎样的判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