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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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乔拉恩加德(7)

克里斯汀站在院子里,外面的亮光照得她目眩。她想到,当她这大半天坐在那黑暗的冬屋里时,外头淡灰的房子和闪着微光的草地在正午白晃晃的阳光中,如同丝缎一样光滑耀眼。金色格子状的桤木灌木丛的上面冒出了小小的新叶,河流也在阳光下碧波荡漾。空气里满是河流那欢闹而单调的哗哗声,它流经的是乔拉恩加德旁边一处平坦多石的河床。干净的蓝色雾气中群峰耸立,溪流裹着融化的雪顺坡而下。外头这甜美而强烈的春天气息与自己的无助相叠,让克里斯汀伤心痛哭。

院子里没有人,但克里斯汀听到有人在下人房里说话。她父亲杀死公牛的地方已被撒上新鲜的泥土。克里斯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偷偷溜进新建筑的墙后面,墙已经有几根圆木叠加那么高。里面放着阿尔夫希尔德和她玩耍的东西;她将那些东西全部收拢并放在最下面的圆木与地基之间的一个洞中。最近阿尔夫希尔德想要克里斯汀所有的玩具,有时这搞得克里斯汀不太开心。现在她想,只要是妹妹能好转,她愿意把所有东西都给她。而这个想法也是对她自己的小小安慰。

克里斯汀想到哈玛的修士——他至少相信奇迹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西拉·埃里克并不确信这一点,她的父母也不确信,他们都是习惯了倾听的人。当克里斯汀第一次意识到人们对于许多事物有如此不同的态度时,她感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上了。不仅仅是魔鬼或不相信上帝的人和好人会有意见分歧,就连埃德温修士和西拉·埃里克这样的好人——或者她的母亲和父亲——也可能彼此之间有不同的想法。

托蒂斯后来发现克里斯汀在那个新建房子的角落里睡着了,于是她将克里斯汀带到屋内。从早上起,克里斯汀什么东西都没吃。那天晚上,托蒂斯和拉格恩弗里德陪在阿尔夫希尔德的床前,而托蒂斯的丈夫乔恩则陪着克里斯汀,另外还有托蒂斯的两个小儿子,艾威德和奥姆。他们身体的气味,乔恩的鼾声,甚至是两个孩子的呼吸声都让克里斯汀不由轻声啜泣。就在昨晚,躺在她身边的还是父亲、母亲和小阿尔夫希尔德,正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那感觉就像是一直住的鸟巢被毁得支离破碎,而她自己则被从一直温暖她的鸟巢和翅膀中扔了出来。最后,她是在那些陌生的人中间哭着睡着的,孤独而痛苦。

第二天早晨克里斯汀醒来时,她知道叔叔带着他的随从们已离开乔恩拉加德——气冲冲地走了。唐德说自己的妹妹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女人,而她的丈夫则是一个从来都学不会管住妻子的懦弱蠢蛋。克里斯汀心中也憋着气,但她同时也觉得不好意思。她知道母亲将关系最近的亲戚从庄园里赶出去其实也是不太合适的。这是克里斯汀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和自己想象地有些不一样——她同其他女人不一样。

克里斯汀站在那儿思忖着这件事,一个女仆走过来让她上到阁楼去找她的父亲。

但当克里斯汀踏进阁楼的房间时,她忘了要照顾父亲这回事,因为透过打开的门,她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坐在那儿,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克里斯汀意识到她一定就是那个巫婆——虽然克里斯汀从没想过她会是这个模样。

阿希尔德看起来就跟孩子一般小,体态玲珑,她正坐在一张大高背椅上,那是之前特意拿到房间里头的。她的前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罩着拉格恩弗里德最精美的亚麻绣布。银盘里装着猪肉和鸡鸭肉,一个弯桦木做的碗里盛着酒,她饮酒的杯子则是拉夫拉恩斯的银圣餐杯。阿希尔德已经吃完了东西,正用拉格恩弗里德最好的一块毛巾擦她那瘦小的双手。拉格恩弗里德则站在她的前面,替她托着一铜盆水。

伏露·阿希尔德将毛巾放到膝盖,对克里斯汀微笑,然后用好听而清晰的嗓音说:“过来我这里!”然后又对克里斯汀的母亲说:“你的孩子都很漂亮,拉格恩弗里德。”

阿希尔德的脸上布满皱纹,但却像孩子的脸一样白里透红,她的皮肤让人觉得摸起来一定也很柔软很光滑。她有着年轻少女一样新鲜绯红的双唇,大大的褐色眼睛闪烁着光芒。一块优雅的白色亚麻头巾裹在脸的周围,并紧紧地用金色胸针固定在下巴下面;她穿一件柔软的深蓝色毛衣,宽松地罩在肩头和深色合体的衣服上。阿希尔德坐得好似蜡烛一样笔直,克里斯汀觉得——这是一种感觉,而不是想法——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漂亮或高贵的女人,虽然村里的名流都不愿和她有任何干系。

伏露·阿希尔德将克里斯汀的手握在她那柔软而苍老的手中;她带着善意和幽默同克里斯汀说话,但克里斯汀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伏露·阿希尔德笑着对拉格恩弗里德说:“你觉得她是在怕我吗?”

“不,不是的。”克里斯汀几乎是喊出来的。

伏露·阿希尔德笑得更厉害了,她说:“你的这个女儿有一双有灵气的眼睛,还有一双强健的双手。但我知道,她并不适应这样的怠惰。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有人帮你照顾阿尔夫希尔德。所以我在这儿的时候,你可以让克里斯汀来帮我。她已经有这么大了,对吗?十一岁?”

接着,伏露·阿希尔德便离开了,克里斯汀准备跟着她走。但躺在床上的拉夫拉恩斯把她叫了过去。拉夫拉恩斯平躺在床上,膝盖下面垫着枕头;是伏露·阿希尔德让他这么躺着,说这样胸部的伤会愈合得更快些。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对吗,父亲?”克里斯汀用一种正式严肃的口吻问道。拉夫拉恩斯抬头看着她。克里斯汀以前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过话。

拉夫拉恩斯忧郁地说:“我不碍事,但你妹妹的情况比我要严重得多。”

“我知道。”克里斯汀叹息着说。

克里斯汀在父亲的床前坐了一会儿。父亲没有再说话,克里斯汀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拉夫拉恩斯要克里斯汀到楼下拉格恩弗里德和阿希尔德那儿去,克里斯汀于是飞快地出了门穿过院子跑进了冬屋。

伏露·阿希尔德大半个夏天都待在乔拉恩加德,也就是说寻求建议的人也是到这儿来找她。克里斯汀听说西拉·埃里克对此很是嘲弄,克里斯汀明白她的父母对此也不是很在意。但她把对这些事情的所有想法都放到一边,也不去管自己对伏露·阿希尔德的看法;她经常和阿希尔德在一起,她从来都不会厌烦听这个女人说话,也不会厌烦看到她。

阿尔夫希尔德仍然平躺在大床上。她那小小的脸一片苍白,那白一直延伸到嘴角,而眼睛下面有一圈黑黑的东西。阿尔夫希尔德那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现在闻起来是一股刺鼻的汗味,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没洗过头;她的头发变成了黑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卷曲感,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经过无数风霜的老干草。阿尔夫希尔德看起来疲倦、痛苦而耐心,每次克里斯汀坐在床头跟她说话给她看各种父母、朋友和远方亲戚送给她的漂亮礼物时,她还是会微笑,尽管是脆弱而苍白的笑。礼物中有洋娃娃、玩具鸟和玩具牛,一个小的游戏棋盘、首饰、天鹅绒帽子,还有色彩斑斓的绸带。克里斯汀替她把这些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里。阿尔夫希尔德用她那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叹息着,那些珍宝也从无力的手中滑落。

但无论伏露·阿希尔德什么时候过来,阿尔夫希尔德的脸上立马会露出高兴的笑容。她急切地喝下伏露·阿希尔德为她准备的既提神又能改善睡眠的药水。阿希尔德照料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抱怨;每当伏露·阿希尔德吹奏拉夫拉恩斯的竖琴或唱歌时——她会许多谷地里的人不甚知晓的歌谣——阿尔夫希尔德就静静地躺着,听的十分开心。

阿尔夫希尔德睡着后,她也会给克里斯汀唱歌。有时也讲她年轻时候的事,当时她住在挪威的南边,经常陪在马格纳斯国王和艾里克国王及其王后的身边。

有一次一起坐着的时候,伏露·阿希尔德便给她讲起了故事,克里斯汀不由脱口而出她思忖了许久的事情。

“我很奇怪,你曾经那么……你却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克里斯汀没有讲完,她的脸憋得通红。

“你的意思是因为那些东西现在离我已经很遥远?”阿希尔德轻声地笑了笑,然后说,“我有过我的辉煌日子,克里斯汀,但我不至于傻到因为自己喝光了美酒然后现在只能喝泛着酸味的兑水牛奶而抱怨。如果一个人能小心谨慎地处理对待,好日子或许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有聪明人都知道这一点。这也是我认为聪明人必须在生命中的美好时光学会满足的原因——因为美好的日子确实需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人们把年轻时为享乐而把父亲的遗产挥霍一空的人叫做傻瓜。对此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看法。但如果这个人此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我会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傻瓜;如果他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想找回曾经的酒伴,那就更是傻上加傻。”

“阿尔夫希尔德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拉格恩弗里德正坐在阿尔夫希尔德的身旁,似乎突然惊了一下,于是伏露·阿希尔德轻声问她。

“没有,她睡得很安稳。”拉格恩弗里德朝火炉旁的伏露·阿希尔德和克里斯汀走过来时说。拉格恩弗里德的一只手放在出烟口的罐子上,她站在那俯视着阿希尔德的脸。

“克里斯汀不会明白这些。”她说。

“不,”伏露·阿希尔德回答说,“她在真正理解祈祷词的含义之前便学会了祈祷。在一个人急需要祈祷或建议时,他们通常就没有心思再去学或者理解。”

拉格恩弗里德若有所思地抬高黑色的眉毛。这样做的时候,她那淡色而深邃的眼睛就好似黑色森林草场下面的湖泊。这是克里斯汀小的时候有过的想法,或许是她听某人这样说过。伏露·阿希尔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拉格恩弗里德也在火炉旁坐下,她捡起一根柳枝,刺插火炉里的灰烬。

“但那些将遗产浪费在最不值当的东西上——之后又碰到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珍宝——你不觉得他不会为自己的愚蠢而气恼哀叹吗?”

“拉格恩弗里德,交易的过程中肯定会有所损失,”伏露·阿希尔德说,“任何一个想献出生命的人必然都得承担风险,同时也会思量自己能从中得到的东西。”

拉格恩弗里德从火中抽出燃烧的柳枝,将火焰熄灭,然后用手握住柳枝烧得发红的一端,火光将她的手指映成血红色。

“哦,只是口头上这么说而已,口头上,伏露·阿希尔德。”

“没有多少东西值得你付出这么大代价,拉格恩弗里德,”另一个女人从旁说道,“以至于用命去换。”

“不,有,”克里斯汀的母亲激烈地说,“我的丈夫。”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拉格恩弗里德,”伏露·阿希尔德轻声说,“许多梦想和一个男人结合并放弃自己贞洁的少女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你是否在书中读到许多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上帝的男女,他们入修道院或在旷野之中裸身站立,之后却又为此而后悔?在圣书中,他们被称为傻瓜。认为上帝在这场交易中欺骗了他们,自然是一种罪过。”

拉格恩弗里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伏露·阿希尔德说:“过来我这里,克里斯汀。我们该出去采集露水了,早上可以用来替阿尔夫希尔德擦洗。”

屋外,月光下的院子是黑白的。拉格恩弗里德陪她们穿过农院下到白菜园旁边的大门处。克里斯汀看见母亲斜倚在旁边篱笆上细长的身影。克里斯汀将冰冷大白菜叶子和斗篷草上的露水摇下来,装进父亲的银圣餐杯中。

伏露·阿希尔德走在克里斯汀旁边,不发一言。她只是过来保护克里斯汀,因为让一个小孩子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出门也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由纯洁少女采集的露水会有更强大的力量。

等她们回到菜园门口时,拉格恩弗里德已经不在那儿了。克里斯汀将冰冷的银圣餐杯放进伏露·阿希尔德的手中,她的身子冷得直发抖。她穿着湿透的鞋子跑进她和父亲睡的阁楼中。刚上到第一级阶梯,就看到拉格恩弗里德从阁楼下面的回廊里出来。她的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我给你烫了一些麦芽酒,女儿。”拉格恩弗里德说。

克里斯汀谢过母亲,把嘴凑到碗边。然后母亲问:“克里斯汀,伏露·阿希尔德教你的那些祈祷和其他东西——有没有什么罪恶的或不尊敬上帝的?”

“我不觉得呀,”克里斯汀回答,“他们都提耶稣和圣母玛利亚以及那些圣人的名字。”

“那她教了你一些什么?”拉格恩弗里德又问。

“哦,讲了一些药草,以及如何避免流血、长疣和双眼拉紧——还有衣服上的虱子以及储物间里的老鼠。另外还告诉我出太阳的时候该采哪些药草,哪些药草在雨天功效最强。但我不会告诉你那些祈祷词,不然它们就会失掉力量的。”克里斯汀飞快地说。

母亲从克里斯汀手中接过碗,放到一旁的阶梯上。突然她双手环住克里斯汀,将她拉近,亲吻她。克里斯汀注意到母亲的双颊又烫又湿。

“愿上帝和圣母保护你不受魔鬼的侵袭——我们现在——你的父亲和我——只有你了;你是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厄运的孩子。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永远不要忘记你是父亲最宝贝的开心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