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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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是彩票都有猫腻,是美女男人都想娶到手(4)

“她也能坏咱的生意。你不让她吃饭,她就不让咱拉屎;你让她饿死,她就让咱憋死,两败俱伤。这下好了,咱们就等着听她摔家什的声音吧,肯定比上回还要厉害。”

整个一下午,楼上没摔东西,只有嘤嘤的哭声,还有收拾行李的声音。

郑二白心软了,心想好男不跟女斗,欺负一个操皮肉生意的弱女子,算啥本事?他让方升上楼去,转告林妹妹,名片重印,他掏钱。另外,以后上街拉客离诊所远点,至少隔开两条马路。

方升上楼去了,过了二十分钟才下来。郑二白问你干嘛去了?几句话要说这么久?你是不是揩她的油了?方升脸色微红地说,不是揩油,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不用她拉客,我主动上门。

“以后不许你碰她,楼上楼下的,多不好!”郑二白板起面孔。

方升撇了撇嘴,“老郑,你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不能要求人人都跟你学啊,我劝你还是早点娶个媳妇吧。”

方升想起“大丈夫有奖储蓄”来,又说:“我发现你跟关家大小姐挺有缘的,你应该去参加那有奖储蓄,没准能中。”

“有缘?”郑二白苦笑一声,“那叫孽缘!”

电话铃响了。

南市典当铺的伙计打来电话,说客户典当的那本乾隆三十四年的《天花精言》刻本,典期已过,未能赎走,想要的话赶紧过来,七块半大洋,不能还价。这是河南洛阳一个叫袁旬的老中医所著,是一本冷门书,郑二白觅了很久,听说有人典当,早就铆牢了目标。郑二白拿了钱直奔小东门。就在典当铺门口,遇上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穿着阴士丹林布的旗袍,梳着短发,模样有点憔悴。

她就是谢桂枝,十八号的二楼,郑二白住前厢房,她住后厢房。

要说这个女人,来头可不小,别说是外滩里,就是整条方浜路,那身份也是最显赫的,用上海话说,那叫“掼出来乓乓响”——镶蓝旗人(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也是镶蓝旗人),爷爷是贝勒爷。大清朝一亡,树倒猢狲散,旗人都落魄了。这位谢小姐,被京城的奉系军阀的唐司令相中做了小老婆,后来不堪折磨,就跑了,来到了上海。

谢桂枝是去典当心爱的一个玉镯。没法子,马太太催房租催得紧。她也想过找工作,可像她这样的人,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既没有一技之长,又不想去操皮肉生意,所以现在的她,只能靠典当带来的首饰度日,过一天算一天。

其实这点事十八号里的人都知道,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罢,免得给人添堵。所以谢桂枝也是十八号里最为低调的一个人,低头进低头出。除了必须要说的,平时很少跟邻居搭讪。

郑二白从典当铺的伙计那里打听清楚了,就把那只玉镯给赎了回来,包在手绢里,还给了谢桂枝。

起初谢桂枝很警惕,担心郑二白想揩她的油,确有不少男人对她垂涎三尺,王爷府的千金,军阀的小老婆,谁不想来占一把花魁?谢桂枝就严正言辞:我当我的东西,与你无关。甭打歪主意。

郑二白忙说:“谢小姐你想哪儿去了?大家是邻居,我只是想帮你而已。我是开业医生,三教九流的认识不少,开店铺开公司的都有。你要是有什么一技之长,说出来,没准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下,找份工作,也免得坐吃山空。”

“一技之长?”谢桂枝苦笑起来,“我会唱戏,京剧昆曲连黄梅戏都会,可只是会那么几句,我不是梨园中人,也不可能登台赚钱。除此之外我还会看首饰,金的银的玉的,是老货是赝品我差不多都能辨别。就这两样,能找什么工作?金店里可没有女伙计的。”

郑二白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开诊所也有二十多年了,上海滩名医算不上,南市的名医还算是绰绰有余的。别家的中医都只管开方,边上有专人抄录,一边唱方。我发现你毛笔字写得不错,你就来我的诊所帮忙吧。”

郑二白故意说得冠冕堂皇,一向节俭的他开方抄方都是自己一手包办,只雇了方升做挂号先生。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照顾谢桂枝的面子,用打工的方式来还钱。

谢桂枝一听果然眼睛一亮,又有些犹豫:“听人家说,女人是不能行医的,这是行规,老祖宗定的。”

郑二白说:“这倒是不假。不过又没让你把脉开方子,只是帮我的忙,在边上抄抄写写。你只须换一身装束,打扮得中性一点、清爽一点就可以了。要有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我新收的学生好了。”

郑二白又问:“谢小姐,你名叫‘桂枝’是不是?这桂枝本身就是一味地道的药材。”

“哦。真的吗?”谢桂枝还是头一次听说。

“桂枝就是肉桂的嫩枝。有发汗、散寒、通阳化气之功效。所以说你不来诊所,太可惜了。”

谢桂枝被他说服了。

于是诊所里,郑二白诊治,谢桂枝执毛笔抄录,一边唱方,有点像饭馆里店小二的吆喝。为了好好表现,谢桂枝特意用了京剧的调儿,这下可热闹了。

郑二白:“寒痰湿浊,滞于膀胱。西羌活二钱,茅术二钱,赤茯苓二钱……”

谢桂枝用《空城计》里司马懿的调儿:“……福泽泻二钱。猪苓二钱。白芥子二钱。”

郑二白:“归尾二钱,大力子一钱,厚杜仲三钱……”

谢桂枝用《霸王别姬》里虞姬的的调儿:“……桂枝二钱。甲片一钱。广木香三分。”

郑二白:“暑温夹湿,逆传心包。黑山栀,牛蒡子,飞滑石,鲜佛手,天竺黄,净蝉衣……”

谢桂枝用《定军山》里老黄忠的调儿:“二诊加至宝丹半粒、陈胆星八分,研末同服。三诊用万氏清心丸七分……”

唱着唱着,情绪起来了,连拍桌子带敲板凳。一天下来,郑二白崩溃了。病家却摇头晃耳听得有滋有味。也难怪,早年在王爷府里,象言菊朋、周信芳、马连良、梅兰芳这些超级大牌都是请到家里来唱堂会的,谢桂枝打小就耳濡目染。一传十,十传百,不少本身是戏迷票友的病家趋之若鹜,甚至有票友专程从浦东坐了小船摆渡过来,啥病也没有,自称胃口不好睡眠不好,一三五便秘,二四六腹泻(瞧这病生的,不服不行。)。郑二白也知道,这些日子,这类无病呻吟的病家是有增无减,就随便开了几帖药,让谢桂枝唱去吧。

方升提醒,照这么下去,咱们的诊所就成戏园子了。

正说着,楼上又闹动静了。仔细一听,不是那种动静,没这么激烈的,是打架。

三人赶紧上楼。果然是个嫖客,没带钱,脚底抹油要溜,林妹妹哪能让他吃白食,于是动起手来。郑二白和方升是来劝架的,只有谢桂枝,这两天气顺了,嗓子也开了,状态好得出奇,显出北方女人的泼辣和八旗子弟的狠劲儿来,一把揪住那位:“想欺负我们女人?没门!今儿你要是不把钱结清了,就打你个满脸开花!反正楼下就是诊所,有最好的云南白药伺候!”

那家伙估计刚完事,有点肾亏,无心恋战,翻遍口袋,找出一枚中元(面额五角的袁大头)几个铜元还有一张红色的纸片,说:“就这点了,你们看着办。”

客人走了,林妹妹收了钱说:“今天晚上我请客,去‘鲜得来’吃排骨年糕。”又拿出那张红纸片说,“郑先生,送给你,捉侬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中个大奖。”

郑二白这才看清楚,那红纸片原来是“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奖券,笑了笑,没要。

谢桂枝纳闷,问:“郑先生你不是光棍吗?是男人都想娶这么一个老婆的。”

“她把枪口顶我脑门上,我还娶她?”郑二白比划着,“那我就一个字——贱!两个字——太贱!”

“给我吧。”方升接过奖券,随手压在玻璃台板下面,那里已经压了二张奖券。方升早就参加了这个有奖储蓄,但不想拿回家,免得被老婆发现,知道他在藏私房钱。

谁也没有注意那第三张奖券的号码: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谐音“我娶我娶我就要娶”。

7

仅演五场的英语版《哈姆雷特》居然获得了七成多的上座率,老板乐得合不拢嘴,这就是明星效应啊。秦克和风导演却都认为,还是那句“生存还是毁灭”起了关键作用。

风导演递过来一个剧本,秦克接过一看,剧名:《天火烧》。再一看编剧的名字:黄浪才。当场就还给风导演:这个人的东西我不看,都是垃圾。风导演说,我跟你一样,也不想看,可老板催着,没法,看了,从头到尾,四个字可形容——亲日、反共。不少台词奴性十足,下作下流下三滥,我真想抽他丫的。

黄浪才是剧社的编剧,据说他曾去一家杂志社应聘助理编辑,主编让他校点清初话本小说《豆棚闲话》,才弄了三四页,拿来一看,都是破句,发现此人根本不通古文,只好请他另谋高就。故得一雅号:“三页纸”。意思是看他的东西,顶多翻三页纸,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风导演告诉秦克,这个剧本还夹着一笔资金哪,是从一家日本商社拉来的赞助,老板觉得旱涝保收,就同意先演三场。你男一号,朱曼丽女一号。

秦克气愤:拿日本人的钱演亲日剧,咱们都成什么了?整个一汉奸剧社。

要是日本人给赏钱,让他在台上喊一嗓子“四万万同胞死光光”,老板也会去喊吗?

“秦先生言之差矣。”

说曹操曹操到,黄浪才来了。戴着玳瑁眼镜,穿着培罗蒙的西服。

黄浪才,江苏宿迁人,亭子间文人。事实上,就在半年前,黄浪才比仲自清还要窘迫。吃一碗阳春面,上面看得见猪油的油花,就算开荤了。睡觉的时候,要把仅有一条的西装裤子压在枕头下面,以确保裤子有一条笔直的线。他还自诩,没有住过上海的亭子间,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

后来一个叫“兴亚院”的日本机构(其实就是一特务组织,渗透到中国的各个领域,文化也不例外)专门网罗了一批象他这样的失意骚客、落魄文人,专门写歌颂日中友好、吹捧中日亲善的文艺作品,不管杂文小说还是剧本,统统奉以最高的稿酬。要是剧本的话,还帮助解决演出资金。于是黄浪才就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青蛙,不停的蹦跶。两支烟的功夫就可以写出一篇文章;一个礼拜能写出一本中篇小说,一个月不到就能写一个两万字的剧本。

“日本人就是再坏,也不会希望四万万同胞统统死光光。真要是全中国变成了偌大一座鬼城,对日本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再富饶的地方,没有人,就毫无意义了。中国是亚洲最大的国家,而日本是亚洲最强的国家,日本人是希望通过提携中国,共同振兴亚洲,把亚洲变成东方人的亚洲,而不是西方人的殖民地。”

秦克瞥了他一眼:“黄浪才,这就是你的汉奸逻辑?你干嘛不给自己取个日本名字?四个字的,黄浪不才、黄浪庸才,或者干脆叫黄浪蠢才。”

黄浪才哼了一声:“人家日本,区区一个弹丸岛国,通过明治维新,大开国门,吸收西方列强的优点,迅速壮大,成为亚洲的头号强国。我看秦先生的思维,还停留在大清朝的模式,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别以为你能说两句英语台词,其实你不过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僵又硬,臭不可闻。”

风导演是老好人,谁也不想得罪,见火药味愈来愈浓,就悄悄往后退,溜之大吉了。

秦克讥讽:“我再穷再落魄,也不会把裤子压在枕头下面;没有皮鞋油,就用口水把皮鞋舔得铮亮,用蜡烛油当头油来梳头。”

黄浪才冷笑一声:“秦克,我承认你爱国,可口号谁不会喊?要比嗓门,我比你喊得还要响。关键是做两件爱国的事情出来,让大家刮目相看。光是在舞台上用英语喊两句‘生存还是毁灭’有啥意义?整天就知道风花雪月,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就连根女朋友约会也要瞎折腾,模仿《罗密欧与朱丽叶》,要弄一架梯子,从窗户外往里爬。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投奔延安吗?你怎么不去啊?去付诸行动啊。说来说去,还是放不下大上海的奢华。放不下银行大老板的千金。”

秦克被他噎住了。他是演员,说话的底气比他足,可口才比不上黄,更说不出那种阴损的话来。两个回合下来,就想用拳头来说话了。

黄浪才把脖子一挺说:“你打啊,你打啊。我告诉你秦克,让你演男一号是看得起你,别以为剧社离了你就玩不转了……”

“哎哟哟,黄大编剧,要和大明星干架了。”

娉娉婷婷走来一个女人,穿着滴水跟的高跟鞋,造寸时装店的新式旗袍(张爱玲穿的旗袍都是在那儿定做的),她叫朱曼丽,剧社的二流演员,长期在舞台上打酱油,别说女一号,连女二号都没演过。靠着跟剧社的老板保持暧昧关系,才没有被挤兑走。不过话说回来,跟腹黑的黄浪才比,朱曼丽还是个善良的女人,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见有人劝架,黄浪才顺坡下驴,嘀咕两声就走了,其实他也怵秦克的拳头。

朱曼丽说:“秦哥,就三场,牙齿咬咬就过来了。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演个女一号,可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莎翁的剧我是演不上的,福尔摩斯探案是个男人戏,没有什么女角。这个剧本虽然有点那个,不过也是顺应大潮流的。‘一二八’咱们打败了,政府不想跟日本人再打了,希望和为贵,所以……你就当是帮个忙,成全了我吧。好听的话我不会说,反正你要啥我就给啥,真的。”

秦克掼下一句话:“你让那姓黄的来演男一号吧,这样你们就各取所需了,他也不是不能演,瞧他那口才,好得很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眼圈泛红的朱曼丽。

回到劳勃生路(今长寿路)的公寓,就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是丁香来电,说小姐给你打了一上午的电话,现在去剧社找你了。

“什么事?”秦克没好气地问,满脑子都是黄浪才那几句挖苦。

是啊,上延安,上延安,我怎么就不能付诸行动呢?到底是什么羁绊了我呢?

丁香反复叮嘱:“明天就是开奖的日子,小姐给你的那张奖券,你可得放好啊。”

“知道了,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