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安妮(全译插图版)](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282/748282/b_748282.jpg)
Chapter 8
安妮开始接受教育
玛丽拉出于自己的一些考虑,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把他们的决定告诉安妮。整整一个上午,她把孩子指使得团团转,做这做那,自己则在一边目光犀利地观察着她。到了中午,她得出了结论:安妮聪明、听话、爱干活,而且学得很快;但她最大的毛病是正干着活儿就做起白日梦来,把手上的事儿完全忘到了脑后,直到听见一声呵斥,再不然就是捅了娄子,她这才如梦方醒。
安妮洗完午餐的盘子后,带着一副悲壮的神情来到玛丽拉的面前,她决心破釜沉舟,一定要知道最坏的结果。她瘦小的身子从头到脚都在抖动;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只大眼睛几乎变成了黑色;她紧紧地攥着两只小手,用恳求的声音说道:
“啊,卡斯伯特小姐,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打算让我走,还是让我留下呀?整个上午我都在耐心地等待,但我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请你告诉我吧。”
“你还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洗碗布放在干净的热水中洗烫。”玛丽拉说道,并不为之所动,“安妮,先把活儿干完,再来提问题。”
安妮去把洗碗布烫洗干净,又回到玛丽拉的身边,用哀求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她的面孔。“好吧,”玛丽拉再也找不到任何拖延的理由,只好说道,“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吧。马修和我决定把你留下来——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努力做个好孩子、懂得感恩的话。哎呀,孩子,怎么啦?”
“我又哭了,”安妮用困惑的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高兴得要命。啊,‘高兴’似乎还不是一个准确的词儿。先前,我曾因着雪白的乐途和樱桃花而高兴——但是这一次!啊,这种感觉远远超过了高兴。我是多么的幸福呀。我要努力地学好。我明白,这会非常吃力,因为托马斯太太经常说我坏得没治了。不管怎样,我都会全力以赴。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哭呢?”
“我猜,那是因为你过于激动,造成了情绪失控,”玛丽拉不赞同地说道,“去坐到那把椅子上,尽量静下心来。我担心,你这孩子太容易喜怒无常。是的,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们要尽力地培养你。你必须要上学;只是再过两个星期学校就要放假,不值当去了,等九月开学了再说吧。”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安妮问道,“难道要一直称呼你卡斯伯特小姐?我能叫你玛丽拉阿姨吗?”
“不行;你就直接叫我玛丽拉吧。我不习惯别人叫我卡斯伯特小姐,那会让我感到紧张。”
“直呼玛丽拉,听上去很不礼貌。”安妮抗议道。
“如果你小心、恭敬地叫这个名字,我想也没有啥不礼貌的。在阿凡利亚村,除了牧师,所有的人,无论老少,都叫我玛丽拉。牧师叫我卡斯伯特小姐——那也是在他想起来的时候。”
“我想要叫你玛丽拉姨妈,”安妮满怀渴望地说,“我从来没有姨妈,或是别的亲戚——就连外婆都没有一个。那样称呼会使我觉得自己真的属于你。我能叫你玛丽拉姨妈吗?”
“不行。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不赞成那些名不副实的称呼。”
“但我们可以想象,你就是我的亲姨妈。”
“我做不到。”玛丽拉毫不妥协地说。
“难道你从来没有把事物想象成为别的什么东西吗?”安妮瞪大了眼睛,问道。
“没有。”
“啊!”安妮深吸了一口气,“啊,玛丽拉——小姐,你错过的东西太多啦!”
“我讨厌把事物幻想成为莫须有的东西,”玛丽拉反驳道,“上帝把我们放在某个环境里,并不是让我们借着想象来逃避现实。这倒提醒了我。安妮,到起居室去——你的脚一定要弄干净,不要把苍蝇放进去了——把壁炉上带插图的卡片给我拿来。上面有主祷文,今天下午闲下来的时候,你一定要认真地背诵主祷文。千万不要像昨晚我听到的那样去祷告了。”
“我知道我的祷告非常蹩脚,”安妮抱歉地说,“但是,你要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练习过。你不能期待一个人第一次祷告就像模像样,对吧?上床后我想出了一篇绝妙的祷告,正如我所承诺的。这篇祷告都快有牧师的祷告那么长了,而且很有诗意。但你能够相信吗?今天早晨一觉醒来,我竟然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恐怕我再也想不出一篇那么棒的祷告了。不知道为什么,你第二次去想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比不上第一次。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安妮,你要注意一件事。当我吩咐你去做什么事情,我希望你马上就去,而不要像个木头人一样戳在这里,同时还多嘴多舌。去,按我说的去做。”
安妮立刻穿过客厅,走进起居室;可是她却没有很快地回来;等了十分钟后,玛丽拉放下手中的编织物,板着面孔进了起居室。她发现安妮端立在两个窗户间墙壁上挂的一幅图画前面,眼睛里充满了如梦如幻的神情。透过窗外苹果树和茂密的青藤照射进来的白光和绿光洒落在女孩子的身上,仿佛给这个陶醉于梦想中的小姑娘罩上了超凡脱俗的光环。
“安妮,你在想什么呢?”玛丽拉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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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苹果树、青藤照射进来的光洒落在安妮身上,仿佛给这个爱幻想的小姑娘罩上了超凡脱俗的光环。
安妮吓了一跳,这才回到现实之中。
“我在想那个,”她指着图画说道——那是一张非常生动的彩色石印图画,标题是《耶稣祝福小孩子们》——“我在想象自己是画里边的一个孩子——就是那个穿着蓝裙子的小姑娘,她独自站在角落里,仿佛跟我一样孤苦伶仃。她看上去寂寞而伤心,你不觉得吗?我猜她失去了亲生父母。但是她也想受到祝福,于是,她怯生生地来到人群边缘,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她——除了耶稣。我相信自己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她的心一定在怦怦地跳动,她的手一定是冰凉的,就像我问你我是否能留下时的那种感觉。她担心耶稣不会注意到自己。但很可能他已经注意到她了,你说呢?我在拼命地想象所有的细节——她慢慢地往人群里面挤,最后终于来到了耶稣的身旁;那时,耶稣会定睛看着她,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啊,她全身都在快活地发抖!然而,我希望画家不要把耶稣画的那么忧伤。如果你留心观看,所有关于耶稣的画都是一个样儿。可我并不认为他看上去真的有那么悲伤,否则小孩子们会害怕的。”
“安妮,”玛丽拉说,心里在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打断她的话,“你不应该这样议论。这是不敬——大不敬。”
安妮的两眼闪现出诧异的神情。
“哎呀,我觉得自己非常敬虔。我肯定没有不敬的意思。”
“好吧,我并不是说你不敬——而是说随便议论这一类事情,听起来不大对头。另外,安妮,当我打发你去取东西时,你要赶紧拿来,不应该站在画像前发呆,而且还胡思乱想。要记住我的话。拿上卡片,赶快去厨房。好了,就坐在那个角落里,用心背诵主祷文。”
安妮把卡片立起来,靠在一个花瓶上。花瓶里装满了她采来的苹果花,是用来装饰餐桌的——玛丽拉斜视了花瓶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安妮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学了起来,有好几分钟没有做声。
“我喜欢这一篇,”她终于开口说道,“好美呀。我以前也曾经听到过——听孤儿院主日学校长说过一次。那时候我不喜欢它。因为他的声音非常嘶哑,祷告起来又是那么伤感。我真心地感到,他认为祷告是个痛苦的责任。这篇祷告不是诗歌,但它给我的感觉就像诗歌一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这简直就像是一行音乐。啊,我真高兴你想到让我学习这个,玛丽拉——小姐。”
“好啦,学吧,别说话了。”玛丽拉简洁地说道。
安妮将花瓶中的苹果花搂到面前,轻轻地吻了一朵粉红色的花苞,随即又勤奋地学了更长的一段时间。
“玛丽拉,”过了一阵子,她又开腔问道,“你觉得我在阿凡利亚村能交上一个知心朋友吗?”
“一个——什么朋友?”
“一个知心朋友——一个闺蜜,你知道的——一个真正情投意合、我能够向她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一生都在梦想着会遇见她。我并不真的期待着梦想成真,但是,我那么多美好的梦想刹那间都实现了,没准儿也能圆了这个美梦。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
“戴安娜·巴里就住在果园斜坡上,她跟你年龄差不多。那是个很好的小姑娘,等她回家了,没准儿能成为你的玩伴儿。这会儿她正在卡漠地的姨妈家做客。只是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巴里太太是个很挑剔的人。她不允许戴安娜跟表现不好的小姑娘玩儿。”
安妮的两只大眼睛立刻变得炯炯有神,她隔着苹果花朝玛丽拉望去。
“戴安娜是什么样子?她的头发不是红颜色,对吧?啊,我希望不是。我自己长着红头发,已经够倒霉了,如果知心朋友也是这样,我肯定无法忍受。”
“戴安娜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长着黑眼睛、黑头发,脸蛋儿红扑扑的。她善良又聪明,这可比漂亮更加宝贵。”
玛丽拉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伯爵夫人一样热衷于说教,她深信,对接受教育的孩子讲话,每一句都应该包含着深刻的道理。
但安妮对那句说教置若罔闻,却紧紧抓住了前半句那令人愉快的可能性。
“啊,她很漂亮,我好高兴。这个重要性仅仅次于我本人漂亮——当然,我是不可能漂亮了——那么,最好能有一个漂亮的知心朋友。我在托马斯太太家的时候,她的起居室里有一个玻璃门书柜。书柜里没有几本书;托马斯太太把最好的瓷器和蜜饯放在里边——当她有蜜饯要保存时。书柜的一扇玻璃门破了。一天晚上,托马斯先生喝醉了酒,把那扇门打破了。另一扇门还很完整,当时,我经常将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看成一个住在书柜里的小姑娘。我叫她卡蒂·莫里斯,我们俩亲密无间。我跟她一聊就是一个钟头,特别是在星期天,我向她倾诉内心的一切。卡蒂是我生活中的安慰和慰藉。我们假装书柜被施了魔法,只要我能获得咒语,就可以打开门直接进入卡蒂·莫里斯的房间,而不是进入托马斯太太放瓷器和蜜饯的书柜。这时,卡蒂·莫里斯就会拉着我的手,带我来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处处都是鲜花、阳光和仙女,从此我们就在那里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后来,我要去哈蒙德太太家,与卡蒂·莫里斯分手简直令我肝肠寸断。而卡蒂也是痛不欲生,我知道她很难过,因为当她隔着玻璃门与我吻别时,也是哭得稀里哗啦。哈蒙德太太家没有书柜。然而,在离房屋不远的河上游有个长长的绿色小峡谷,那里住着最可爱的回声。它能把你说的每个字都重复一遍,即使你说话的声音不够响亮。于是,我想象那是一个名叫维奥莱塔的小姑娘。我们成了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爱她几乎就像我爱卡蒂·莫里斯一样——不完全相同,但也差不多,你知道的。在我去孤儿院的前一夜,我跟维奥莱塔告别,啊,她说再见的回声是那么的悲伤!我对她念念不忘,所以在孤儿院,我无心再想象出另外一个知心朋友,即便有想象的空间也不行。”
“我认为,没有也好,”玛丽拉冷冷地说道,“我不赞成这些把戏。看来你有几分相信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能有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朋友也不错,这样你就会忘记那些胡言乱语了。但是,不要让巴里太太听见你所谓的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否则她会以为你在捏造事实。”
“啊,绝不会的。我不会跟每个人都谈论她们——关于她们的记忆很神圣,我不会随便乱说的。但是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她们。啊,看哪,从苹果花里跑出来一只大蜜蜂。想想看,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居所——住在一朵苹果花里!想象一下,躺在风儿吹动的花朵里入睡!假如我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话,我真想做一只生活在花丛中的蜜蜂。”
“昨天你还想做一只海鸥来着,”玛丽拉不屑地说,“我觉得你是见异思迁。我告诉你要专心背主祷文,不要说话。看来如果有人听你说话,你根本不可能闭上嘴巴。好吧,到楼上你的房间去学吧。”
“啊,我差不多已经背会了——只剩下最后一行了。”
“嗯,没有关系,照我说的去做。回到你的房间,把这个背熟了,然后就待在那儿,啥时候我叫你下来,你再来帮我准备茶点。”
“我可以把苹果花拿上去做伴吗?”安妮请求道。
“不行,你不能把房间弄得到处都是花儿。原本你就该让花儿长在树上的。”
“我的确感觉到了,”安妮说,“我有点儿懊悔,不应该把花儿摘下来,从而缩短它们可爱的生命——假如我是一朵苹果花,肯定不愿意被人采下来。可是那个诱惑实在难以抗拒。遇到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时,你会怎么做呢?”
“安妮,我让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听见没有?”
安妮叹了口气,返回到东厢房,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瞧——我会背主祷文了。在上楼的时候,我就记住了最后一句。现在,我要想象一些东西来装饰这个房间,这样它们就能永远留在我的想象中了。这个地板上铺着白色天鹅绒地毯,上面绣满了粉红色的玫瑰花,窗户上垂着粉红色的丝绸窗帘。墙上挂着金银丝浮花织锦挂毯。家具是桃花心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桃花心木,但听起来十分奢侈。这是一个堆满了华丽丝绸靠垫的长沙发,靠垫有粉红的、蓝的、大红的和金色的,我优雅地斜倚在上面。在墙上挂着的那面漂亮的大镜子里,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倩影。我身材高挑、仪态万方,穿着飘逸的、有白色花边的长袍,胸前佩戴着一个珍珠十字架,头发上戴着珍珠首饰。我的头发像深夜一样漆黑,我的肤色是清澈的象牙白。我的名字叫柯迪莉亚·菲茨杰拉德小姐。不,不对——我没有办法将那个编得栩栩如生。”
她手舞足蹈地跑到那面小镜子前,凝神打量着自己。镜子里有一张长着雀斑的小尖脸,两只严肃的灰眼睛与她互相对视着。
“你不过是绿山墙的安妮,”她认真地说道,“不管什么时候,每当我想象自己是柯迪莉亚小姐时,我就会看到你现在的模样。绿山墙的安妮要比无家可归的安妮强上一百万倍,是吧?”
她俯下身子,深情地吻了吻镜子中自己的影子,又回到敞开着的窗前。
“亲爱的白雪女王,午安。洼地里亲爱的白桦树,下午好。小山上亲爱的灰房子,下午好。我很想知道,戴安娜能不能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希望她能,我要深深地爱她。但是,我绝不能忘了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如果我忘了,她们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可不愿意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即使她们是书柜小女孩和回声小姑娘。我一定要牢牢地记住她们,每天都送她们一个飞吻。”
安妮用手指尖朝着樱桃花抛了两个飞吻,随后,她用手托着下巴,又在白日梦的汪洋大海里纵横驰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