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熹邓皇后纪

本篇导读

东汉的皇后多出自马、邓、窦、梁四大外戚豪族之门，所以这一时期皇后群的强盛绝非西汉可比；而和帝的邓皇后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此人乃东汉开国功臣邓禹的孙女，十五岁入宫，二十二岁被封为皇后，二十五岁开始垂帘听政，主政十六载。执政期间内遭“水旱十年”，外遇西羌长期反乱。历史上对她的评价虽褒贬不一，但能使东汉朝政度过内外危机，也使她赢得了“兴灭国，继绝世”的赞誉。就这一点而言，如果将她的作为与西汉吕后相比，恐怕也不相上下吧！

和熹邓皇后讳绥，太傅禹之孙也。父训，护羌校尉；母阴氏，光烈皇后从弟女也。后年五岁，太傅夫人爱之，自为翦发。夫人年高目冥，误伤后额，忍痛不言。左右见者怪而问之，后曰：『非不痛也，太夫人哀怜为断发，难伤老人意。故忍之耳。』六岁能《史书》1，十二通《诗》、《论语》。诸兄每读经传，辄下意难问2。志在典籍，不问居家之事。母常非之，曰：『汝不习女工以供衣服，乃更务学，宁当举博士邪？』后重违母言3，昼修妇业，暮诵经典，家人号曰『诸生』4。父训异之，事无大小，辄与详议。

注释

1 史书：周宣王太史籀所作的《十五篇》。《汉书》称之为“教学童之书”。

2 下意：屈意，虚心和顺。

3 重违：难违。

4 诸生：有知识学问之士；学生。

译文

和熹邓皇后名绥，是太傅禹的孙女。父亲邓训，是护羌校尉；母亲阴氏，是光烈皇后堂弟的女儿。五岁时，太傅夫人很喜欢她，亲自为她剪发。夫人年老眼花，误伤了她额头，她也忍痛不言。左右的人见此感到奇怪而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是不痛啊，太夫人爱怜我为我剪发，难伤老人心意。所以忍痛不言。”六岁能读《史书》，十二通晓《诗经》、《论语》。各兄长每每读经传时，她总是虚心地请教疑难问题。她的志向在于典籍，不过问居家之事。母亲常责怪她说：“你不学女红以提供衣服的穿用，竟转而攻读学问，难道要应举博士吗？”皇后难以违背母亲的教诲，就白天修习女红，晚上诵读经典，家人送她外号“诸生”。父亲邓训觉得她很不一般，事无大小，总是与她详加讨论。

永元四年，当以选入，会训卒，后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后尝梦扪天1，荡荡正青，若有钟乳状，乃仰嗽饮之2。以讯诸占梦，言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而咶之3，斯皆圣王之前占，吉不可言。又相者见后惊曰：『此成汤之法也4。』家人窃喜而不敢宣。后叔父陔言：『常闻活千人者，子孙有封。兄训为谒者，使修石臼河，岁活数千人。天道可信，家必蒙福。』初，太傅禹叹曰：『吾将百万之众，未尝妄杀一人，其后世必有兴者。』

注释

1 扪：摸。

2 嗽：吮吸。

3 咶：古通“舐”，舔。

4 法：此指骨法，即骨骼特征。

译文

永元四年（九二），本当选入宫中，适逢父亲邓训去世，皇后昼夜号啕哭泣，整整三年不食盐和蔬菜，面容憔悴，亲人见面也认不出她来。皇后曾经梦见自己触摸天空，见天空浩荡纯青，仿佛有钟乳的形状，便仰面吮饮那物。以此梦讯问于占梦者，回答说尧帝曾梦见攀天而上，汤帝曾梦见到达天而舔舐那里，这些都是成为圣王的预兆，吉祥不可言说。又有相面者见到皇后吃惊地说：“此成汤的骨法。”家人暗自欢喜而不敢宣扬。皇后叔父邓陔说：“常听人说能救活一千人的人，其子孙必有封爵。兄长邓训任谒者时，使人修石臼河，一年救活数千人。天道可信，邓家必蒙受幸福。”当初，太傅邓禹感叹说：“我统率百万之众，未曾妄杀一人，恐怕后世必有兴盛之人。”

七年，后复与诸家子俱选入宫。后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1，绝异于众，左右皆惊。八年冬，入掖庭为贵人，时年十六。恭肃小心，动有法度。承事阴后，夙夜战兢2。接抚同列，常克己以下之，虽宫人隶役，皆加恩借。帝深嘉爱焉。及后有疾，特令后母兄弟入视医药，不限以日数。后言于帝曰：『宫禁至重，而使外舍久在内省3，上令陛下有幸私之讥，下使贱妾获不知足之谤。上下交损，诚不愿也。』帝曰：『人皆以数入为荣，贵人反以为忧，深自抑损，诚难及也。』每有燕会，诸姬贵人竞自修整，簪珥光采，袿裳鲜明4，而后独著素，装服无饰。其衣有与阴后同色者，即时解易。若并时进见，则不敢正坐离立5，行则偻身自卑。帝每有所问，常逡巡后对6，不敢先阴后言。帝知后劳心曲体，叹曰：『修德之劳，乃如是乎！』后阴后渐疎，每当御见，辄辞以疾。时帝数失皇子，后忧继嗣不广，恒垂涕叹息，数选进才人，以博帝意。

注释

1 姝：美丽。

2 夙夜：朝夕，日夜。指天天、时时。

3 外舍：外家。省：王宫禁地，禁中。

4 簪：用以绾头发的首饰。珥：用珠子或玉石做的耳环。袿（ɡuī）：妇人上服。

5 离：并也。

6 逡巡：退避，恭顺貌。

译文

永元七年，皇后又与诸家女子一起选入宫中。皇后长七尺二寸（约一米六六），面貌美丽，与众人迥异，周围人皆为之惊叹。永元八年冬季，她进入掖庭为贵人，时年十六岁。她为人恭肃静默，小心谨慎，举止有法度。侍奉阴皇后，时时战战兢兢。她爱抚同僚，而常常克制甚至降低自己，即使宫人隶役，也都加以恩惠和宽容。汉和帝对她深为赞许宠爱。到皇后有病时，特许皇后的母亲和兄弟入宫侍奉医药，而且不限制逗留日数。皇后对和帝说：“宫禁是非常重地，而让外家人长期在宫中，对上而言，使陛下蒙受宠幸偏私的讥讽；对下而言，使贱妾受到不知足之怨谤。上下一起受损，真不愿如此。”和帝说：“别人都以能多次进入宫禁为荣，贵人反而以此为忧，深深地抑制自我，实在难得。”每当宴会时，众姬贵人竞相修饰打扮自己，簪珥等首饰光彩夺目，衣着色彩鲜明，而她却独自身着素朴，衣服不加装饰。自己的衣服如果与阴皇后同色，立即脱衣更换。若同时进见的话，则不敢正坐并立，行走时则躬身以示自卑。和帝每当有所提问时，她常退避而后对答，不敢先于阴后发言。和帝知道她忧心曲体，感叹说：“修德之劳，竟是如此呀！”后来和帝对阴后渐渐疏远，每当召她觐见时，她总是以病推辞。当时和帝数次失去皇子，邓皇后担忧继承人不够多，常常垂泪叹息，多次选进才人，以博得和帝的注意。

赏析与点评

阴后见后德称日盛，不知所为，遂造祝诅，欲以为害。帝尝寝病危甚，阴后密言：『我得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后闻，乃对左右流涕言曰：『我竭诚尽心以事皇后，竟不为所佑，而当获罪于天。妇人虽无从死之义，然周公身请武王之命，越姬心誓必死之分1，上以报帝之恩，中以解宗族之祸，下不令阴氏有人豕之讥2。』即欲饮药，宫人赵玉者固禁之，因诈言属有使来，上疾已愈。后信以为然，乃止。明日，帝果瘳3。

注释

1 越姬：楚昭王之姬，越王勾践之女。昭王病时，她践行此前愿替王赴死的“心誓”而自杀。

2 人豕：汉高帝爱幸戚夫人。帝崩，吕太后断戚夫人手足，挖眼熏耳，命名“人彘”，即“人豕”。

3 瘳（chōu）：病愈。

译文

阴皇后见她以德受到的称赞越来越盛，不知所措，就制造祝咒，想以此加害于她。和帝曾卧病报危，阴后秘密地说：“等我得意时，不让邓氏有一人能存活！”邓贵人听说此话，对左右人流着泪说：“我竭诚尽心以侍奉皇后，竟受不到神祇保佑，而承受着上天的惩罚。妇人虽没有从死的道理，然而周公以自己的身体请求换取武王的生命，越姬发下‘心誓’必定承担为楚王替死的职责，对上可以报皇帝之恩，对中可以解脱宗族之祸，对下不受阴氏‘人豕’之讽讥。”随即要饮药自杀，宫人赵玉坚决制止她，还谎称恰好遇上使者来到，说皇帝的病已治愈。她信以为真，于是没有自杀。次日，皇帝果然病愈。

十四年夏，阴后以巫蛊事废，后请救不能得，帝便属意焉。后愈称疾笃，深自闭绝。会有司奏建长秋宫1，帝曰：『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邓贵人德冠后庭，乃可当之。』至冬，立为皇后。辞让者三，然后即位。手书表谢，深陈德薄，不足以充小君之选2。是时，方国贡献3，竞求珍丽之物，自后即位，悉令禁绝，岁时但供纸墨而已4。帝每欲官爵邓氏，后辄哀请谦让，故兄骘终帝世不过虎贲中郎将。

注释

1 长秋宫：汉代洛阳宫殿名。皇后所居宫殿，因用以作皇后的代称。请立皇后，不敢直言，故以宫称之。

2 小君：周代对诸侯之妻的称呼；后来指称皇后。

3 方国：四方诸侯之国；四邻之国。

4 岁时：每年一定的季节或时间。

译文

永元十四年夏天，阴皇后因巫蛊之事被废黜，邓贵人求情相救而没有成功，皇帝便倾心于她。她愈发称病重，将自己关闭于深宫拒绝来往。适逢主管官员奏请立长秋宫皇后，和帝说：“皇后之尊，与朕相同，奉承宗庙，母仪天下，难道容易吗！唯有邓贵人德冠后宫，可以当得起。”到了冬天，立邓贵人为皇后。她辞让再三，然后即位。她手书上奏表示谢意，深深地陈说自己德行浅薄，不足以充当皇后之选。这时，四方诸国向朝廷进贡，竞相寻求珍奇美丽之物，自皇后即位，对此一律严令禁止，每年仅定期供给纸墨而已。皇帝每每要封邓氏家族官爵，皇后总是哀请谦让，所以她的兄长邓骘在和帝一朝不过做到虎贲中郎将。

元兴元年，帝崩，长子平原王有疾，而诸皇子夭没，前后十数，后生者辄隐秘养于人间。殇帝生始百日，后乃迎立之。尊后为皇太后，太后临朝。和帝葬后，宫人并归园，太后赐周、冯贵人策曰：『朕与贵人托配后庭，共欢等列，十有余年。不获福佑，先帝早弃天下，孤心茕茕1，靡所瞻仰，夙夜永怀，感怆发中。今当以旧典分归外园，惨结增叹，燕燕之诗2，曷能喻焉？其赐贵人王青盖车，采饰辂，骖马各一驷，黄金三十斤，杂帛三千匹，白越四千端。』又赐冯贵人王赤绶，以未有头上步摇3、环佩，加赐各一具。

注释

1 茕茕：形容孤独无依靠。

2 燕燕：出自《诗经·国风·邶风》，是卫庄姜送归妾时吟唱的诗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

3 步摇：妇女附在簪钗上有垂珠的首饰。步行时摇曳摆动，故名。

译文

元兴元年（一〇五），和帝驾崩，长子平原王有病，而其他皇子都夭折，前后有十几人，后来出生的皇子都隐蔽地秘密寄养于民间。殇帝出生刚刚百日，皇后就迎立他为皇帝。尊皇后为皇太后，太后临朝听政。和帝安葬之后，宫人都回到各园，太后赐周、冯二贵人策书曰：“朕与贵人同托身列于后庭，共享欢乐，十有余年。没有获得天赐福佑，先帝早早抛弃了天下，孤心中孤独，无所瞻仰，日夜不停地怀念，感伤之情发自心中。现在按照旧例典章你们应当分别回到外园，忧伤郁结，徒增悲叹，《燕燕》送别之诗，何以能比喻得了？赐予贵人王青盖车、采饰辂车、骖马各一驷，黄金三十斤、杂帛三千匹、白越布四千端。”又赐予冯贵人诸侯王赤绶，因她没有头上的步摇、环佩，加赐各一具。

是时新遭大忧，法禁未设。宫中亡大珠一箧，太后念，欲考问，必有不辜。乃亲阅宫人，观察颜色，即时首服。又和帝幸人吉成，御者共枉吉成以巫蛊事，遂下掖庭考讯，辞证明白。太后以先帝左右，待之有恩，平日尚无恶言，今反若此，不合人情，更自呼见实核，果御者所为。莫不叹服，以为圣明。常以鬼神难征，淫祀无福，乃诏有司罢诸祠官不合典礼者。又诏赦除建武以来诸犯妖恶，及马、窦家属所被禁锢者，皆复之为平人。减大官、导官、尚方、内者服御珍膳靡丽难成之物1，自非供陵庙，稻粱米不得导择2，朝夕一肉饭而已。旧太官汤官经用岁且二万万，太后敕止，日杀省珍费3，自是裁数千万。及郡国所贡，皆减其过半。悉斥卖上林鹰犬。其蜀、汉扣器九带佩刀4，并不复调。止画工三十九种。又御府、尚方、织室锦绣、冰纨、绮縠、金银、珠玉、犀象、瑇瑁、雕镂翫弄之物，皆绝不作。离宫别馆储峙米糒薪炭5，悉令省之。又诏诸园贵人，其宫人有宗室同族若羸老不任使者，令园监实核上名，自御北宫增喜观阅问之，恣其去留，即日免遣者五六百人。

注释

1 大官：即太官，掌宫廷御膳。导官：掌御用和祭祀的米食干粮。尚方：制造帝王所用器物的官署。内者：掌宫中帷帐的官署。

2 导择：精选稻米。

3 珍费：奢侈享受所用的开支。

4 扣：以金银等修饰器物。

5 储峙：蓄积。糒：干饭。

译文

这时刚遭受大丧事，法禁尚未设立。宫中丢失一箧大珠，太后思量，若要拷问的话，必然出现冤枉无辜者。就亲自查检宫人，察言观色，盗珠者即刻自首服罪了。又有和帝所宠幸之人吉成，御者共同诬告吉成制造巫蛊之事，于是下交掖庭拷问，供词、证据明白。太后想此人是先帝的左右侍从，皇帝待他有恩，平日尚无不满之言，现在先帝去世之后反而如此，不合人情，就亲自唤他来再次核实，果然是御者所制造的冤案。所有人莫不叹服，认为她很圣明。她常常认为鬼神之事难以验证，淫祀滥祭不会得到福佑，于是下诏相关的主管部门罢免各种不合典礼的祠官。又下诏赦免建武年间以来犯有妖恶之罪的人，以及马氏、窦氏家属中被监禁的人，使之恢复成为平民。减少太官、导官、尚方、内者所供给的服饰、御膳、奢靡华丽难以制成之物，除非供奉陵庙祭祀之外，稻粱米都不得精选，早饭晚饭仅限一种肉膳而已。过去太官、汤官每年常用经费二万万，太后敕令予以停止，每日裁减奢侈性开支，从此每年裁减数千万。及至郡国的贡品，都减少一多半。将上林苑中狩猎用的鹰、犬全部出卖。那些由蜀郡、广汉郡进贡的金银装饰的九带佩刀，都不再征调。废止画工三十九种。又令御府、尚方、织室的锦绣、冰纨、绮縠、金银、珠玉、犀象、瑇瑁等雕刻镂空之类玩物，都不再制作。离宫别馆蓄积的粮食薪炭，都下令省去。又下诏各园贵人，她们的宫人中有的是宗室同族，如有羸老不胜任差使的，令园监予以核实，上报名册，她亲自御临北宫增喜观进行查问，任凭其去留，即日免除、遣返的有五六百人。

及殇帝崩，太后定策立安帝1，犹临朝政。以连遭大忧，百姓苦役，殇帝康陵方中秘藏2，及诸工作，事事减约，十分居一。

诏告司隶校尉、河南尹、南阳太守曰：『每览前代外戚宾客，假借威权，轻薄3，至有浊乱奉公，为人患苦。咎在执法怠懈，不辄行其罚故也。今车骑将军骘等虽怀敬顺之志，而宗门广大，姻戚不少，宾客奸猾，多干禁宪4。其明加检敕5，勿相容护。』自是亲属犯罪，无所假贷6。太后愍阴氏之罪废，赦其徙者归乡，敕还资财五百余万。永初元年，爵号太夫人为新野君，万户供汤沐邑7。

注释

1 策立：发布诏策文书确立皇位、太子以及皇后。

2 方中：即陵中。秘藏：陵墓中陪葬物。

3 ：言辞急促。，言急。，通“恫”，恐吓。

4 干：犯。

5 敕（chì）：整顿。

6 假贷：宽宥。

7 汤沐邑：指国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赋税的私邑。

译文

到殇帝驾崩，太后策立了安帝，仍然临朝执政。因为连续遭受和帝、殇帝去世大忧，百姓苦于劳役，殇帝所葬康陵的墓中陪葬品，以及各项丧事，事事节约，仅相当于通常的十分之一。

太后诏告司隶校尉、河南尹、南阳太守说：“每每披览史书所载前代外戚宾客，借皇亲威势权力，轻浮浅薄而言语唐突，甚至有的妨害正常的奉公执法，被人厌恶。其过失在于执法怠懈，不总是公平地实施惩罚所致。现在车骑将军邓骘等人虽然怀有敬顺之志，但是宗族庞大，姻戚不少，宾客奸猾，多有违犯法令之事。令你们公开加以检举，不得相互纵容袒护。”自此亲属犯罪，没有谁能得到宽容了。太后怜悯阴氏因罪被废黜，赦免那些被流放的人返乡，敕令发还资财五百余万。安帝永初元年（一〇七），封皇太后之母阴氏为新野君，赐以万户的汤沐邑。

二年夏，京师旱，亲幸洛阳寺录冤狱1。有囚实不杀人而被考自诬，羸困舆见，畏吏不敢言，将去，举头若欲自诉。太后察视觉之。即呼还问状，具得枉实，实时收洛阳令下狱抵罪。行未还宫，澍雨大降。

三年秋，太后体不安，左右忧惶，祷请祝辞，愿得代命。太后闻之，即谴怒，切敕掖庭令以下，但使谢过祈福，不得妄生不祥之言。旧事，岁终当飨遣卫士，大傩逐疫2。太后以阴阳不和，军旅数兴，诏飨会勿设戏作乐，减逐疫侲子之半3，悉罢象橐驼之属。丰年复故。太后自入宫掖，从曹大家受经书，兼天文、筭数。昼省王政，夜则诵读，而患其谬误，惧乖典章，乃博选诸儒刘珍等及博士、议郎、四府掾史五十余人，诣东观雠校传记。事毕奏御，赐葛布各有差。又诏中官近臣于东观受读经传，以教授宫人，左右习诵，朝夕济济。及新野君薨，太后自侍疾病，至乎终尽，忧哀毁损，事加于常。赠以长公主赤绶、东园秘器4、玉衣绣衾，又赐布三万匹，钱三千万。骘等遂固让钱布不受。使司空持节护丧事，仪比东海恭王，谥曰敬君。太后谅既终5，久旱，太后比三日幸洛阳，录囚徒，理出死罪三十六人，耐罪八十人，其余减罪死右趾已下至司寇6。

注释

1 寺：衙署；官舍，又称“庭”。洛阳寺：东汉洛阳县令即京畿地方行政长官的官署。汉代九卿官署也称为“寺”。如接待外国人和少数民族的鸿胪寺，即九卿寺之一。一说东汉明帝在鸿胪寺接待佛僧时，专为其建寺译经。录：省察，甄别。

2 大傩（nuó）：岁末禳祭，以驱除瘟疫。

3 侲（zhèn）子：指做逐鬼的童子。

4 东园：官署名，属少府。秘器：因掌管制作凶器，故言秘器。

5 谅：居丧时所居住的房子，或为“谅阴”。

6 司寇：刑罚名。罚往边地戍守防敌。司，通“伺”。

译文

永初二年（一〇八）夏，京师地区干旱，太后亲赴洛阳寺甄别冤案。有囚犯实际没有杀人而被屈打成招，瘦弱困顿被抬上来，他畏惧官吏不敢说话，将要离去时，抬起头好像要诉说。太后审视而察觉，立即召回来询问情况，掌握了全部冤情，马上收捕了洛阳令下狱抵罪。太后返回尚未至宫，及时雨大降。

永初三年秋，太后身体欠佳，周围人忧虑恐慌，祈祷祝告，愿能以己命代之。太后听说此事，立即谴责发怒，严厉告诫掖庭令以下的人说，只能谢罪过以祈祷幸福，不得随意发出不祥之言。按旧例，年终应当犒劳退役还乡的卫士，举办大规模仪式驱逐疫鬼。太后认为阴阳之气不谐和，军旅征战屡有发生，下诏飨宴聚会不得演戏作乐，驱逐疫鬼的人员减半，仪式一律不得使用象、骆驼之类动物。待到丰收年景再行恢复。太后自从进入宫掖，师从曹大家（班昭）学习经书，兼习天文、算数。白天视察王政，夜晚则诵读书籍，而担忧其中有谬误，恐怕违背典章，于是广泛选调刘珍众儒以及博士、议郎、四府掾史等五十余人，至东观雠校传记文献。校对完毕上奏，按照等级赏赐他们葛布。又下诏让中官近臣在东观授课诵读经传，以便教授宫人，左右侍从都学习诵读，朝夕相处，济济一堂。到新野君去世之前，太后亲自侍奉疾病，直至新野君死去，太后忧伤悲哀，健康毁损，丧事的操办超乎常规。赠予她长公主赤绶、东园秘器、玉衣绣衾，又赐布三万匹，钱三千万。邓骘等则坚持推辞而不接受钱布。太后让司空持节办理丧事，仪式比照东海恭王，谥号为敬君。太后居丧结束，久逢干旱，太后连续三日到洛阳，审理囚徒，理出死罪囚徒三十六人，受耐罪（剃去鬓须的刑罚）囚徒八十人，其余对死罪以及从斩右趾以下直至司寇予以减刑。

七年正月，初入太庙，斋七日，赐公卿百僚各有差。庚戌，谒宗庙，率命妇群妾相礼仪1，与皇帝交献亲荐，成礼而还。因下诏曰：『凡供荐新味，多非其节，或郁养强孰2，或穿掘萌牙，味无所至而夭折生长，岂所以顺时育物乎！传曰3：「非其时不食。」自今当奉祠陵庙及给御者，皆须时乃上。』凡所省二十三种。

自太后临朝，水旱十载，四夷外侵，盗贼内起。每闻人饥，或达旦不寐，而躬自减彻，以救灾戹，故天下复平，岁还丰穰。

注释

1 命妇：有封号的妇女（因丈夫的官爵而受封号），多指官员的母、妻。

2 郁：通“燠”，温暖。

3 传：书传，著作。

译文

永初七年正月，太后开始进入太庙，斋戒七天，按照公卿百官各自等级予以不同的赏赐。庚戌日，拜谒宗庙，率领命妇群妾辅助礼仪，太后与皇帝交替奉献，亲自祭献，完成祭礼之后返回。因而下诏说：“凡所供献的应季鲜物，多数并非适应季节的食物，有的是温室栽培、勉强催熟，有的是挖掘萌芽，味道不能十足而且夭折植物的生长，难道是顺应天时培育作物吗！书传上说：‘非时节之物不食。’自现在起作为供奉祭祀陵寝宗庙以及供给御用之物，都必须是适应时节的才能进上。”总计省去供品二十三种。

自从太后临朝，水旱之灾连续十年，四夷外侵，盗贼内起。每当听说人民遭受饥荒，太后有时彻夜无眠，而且亲自减少、撤销开支，用以救灾匡厄，所以天下恢复太平，年景重获丰收。

赏析与点评

六年，太后诏征和帝弟济北、河间王子男女年五岁以上四十余人，又邓氏近亲子孙三十余人，并为开邸第，教学经书，躬自监试。尚幼者，使置师保1，朝夕入宫，抚循诏导，恩爱甚渥2。乃诏从兄河南尹豹、越骑校尉康等曰：『吾所以引纳群子，置之学官者，实以方今承百王之敝，时俗浅薄，巧伪滋生，五经衰缺，不有化导，将遂陵迟，故欲褒崇圣道，以匡失俗。传不云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3！」今末世贵戚食禄之家，温衣美饭，乘坚驱良，而面墙术学4，不识臧否，斯故祸败所从来也。永平中，四姓小侯皆令入学5，所以矫俗厉薄6，反之忠孝。先公既以武功书之竹帛7，兼以文德教化子孙，故能束修，不触罗网。诚令儿曹上述祖考休烈，下念诏书本意，则足矣。其勉之哉！』

注释

1 师保：辅弼帝王和教导王室子弟的教官，有师有保，统称“师保”。

2 抚循：安抚存恤。诏导：教导。诏，告。渥：浓，厚。

3 语出《论语·阳货》。

4 面墙：比喻不学而见识浅薄。

5 小侯：功臣子孙或外戚子弟之封侯者。以其非列侯，故称。

6 厉：同“励”，劝勉。

7 先公：指邓禹。邓禹有子十三人，让他们各自学习一部儒家经典，所以说以文德教化子孙。

译文

元初六年（一一九），太后下诏征和帝的弟弟济北王、河间王之子男女年龄在五岁以上的四十余人，以及邓氏近亲的子孙三十余人，一并为他们开设舍第，教他们学习经书，太后亲自监督考试。对年纪还小的，为他们设置师保，每日入宫，安抚教导，恩爱甚厚。于是下诏对堂兄河南尹邓豹、越骑校尉邓康等说：“我之所以接纳众子弟，让他们入学官，实在是因为当今接承历代帝王之弊政，时下习俗浅薄，虚伪不实滋生，五经学术衰败欠缺，不加以教化引导，将要衰颓，所以要褒扬推崇圣道，以便匡救不正的风尚。书传不是说过吗：‘终日饱食，不用心于道义的话，若要最终成就远大目标，太难了呀！’现在，那些末世贵戚食禄之家，穿温衣、食佳肴，乘坚车、驱良马，不学无术，不明善恶，这本是祸害与失败的原因。永平年间，曾令樊氏、郭氏、阴氏、马氏四姓外戚子弟封侯者一律入学，用来矫正习俗，劝勉浅薄，使他们回归忠孝之道。邓氏先公既能以武功载于史籍，又能以文德教化子孙，所以能自我约束修整，不触犯法网纲纪。假使儿辈能对上遵循祖先盛美的事业，对下能思考此诏书的本意，则足够了。要为此勉励啊！”

康以太后久临朝政，心怀畏惧，托病不朝。太后使内人问之。时宫婢出入，多能有所毁誉，其耆宿者皆称中大人，所使者乃康家先婢，亦自通中大人。康闻，诟之曰：『汝我家出，尔敢尔邪！』婢怒，还说康诈疾而言不逊。太后遂免康官，遣归国，绝属籍。

永宁二年二月，寝病渐笃，乃乘辇于前殿，见侍中、尚书，因北至太子新所缮宫。还，大赦天下，赐诸园贵人、王、主、群僚钱布各有差。诏曰：『朕以无德，托母天下，而薄佑不天，早离大忧1。延平之际，海内无主，元元戹运，危于累卵2。勤勤苦心，不敢以万乘为乐，上欲不欺天愧先帝，下不违人负宿心，诚在济度百姓，以安刘氏。自谓感彻天地，当蒙福祚，而丧祸内外3，伤痛不绝。顷以废病沈滞，久不得侍祠，自力上原陵，加欬逆唾血，遂至不解。存亡大分，无可奈何。公卿百官，其勉尽忠恪，以辅朝廷。』三月崩。在位二十年，年四十一。合葬顺陵。

论曰：邓后称制终身，号令自出，术谢前政之良4，身阙明辟之义5。

注释

1 离：遭受。后代多作“罹”。

2 累卵：把蛋重叠起来，形容极度危险。

3 内外：内指母亲新野君去世，外指和、殇二帝去世。

4 谢：逊；不如。前政：指周公摄位之政。

5 阙：缺。指缺少周公虽摄位但仍能还政给周成王的大义。辟：君。

译文

邓康因太后长久把持朝政，心怀畏惧，托病不上朝。太后派内宫人去慰问。当时宫婢出入宫内外，多能对人有所诋毁、赞誉，那些年高有德者都称为中大人，太后派来的人本是邓康家先前的婢女，她也自己通报为中大人。邓康听后，辱骂她说：“你是从我家出去的，你竟敢如此呀你！”婢女愤怒，回来说邓康是诈称有病而且出言不逊。太后于是罢免邓康官职，遣返封国，取消了他宗室成员的名籍。

永宁二年（一二一）二月，太后卧病且逐渐加重，于是乘辇车至前殿，召见侍中、尚书，顺便至太子新近修缮的宫殿。回宫之后，大赦天下，按照等级赏赐各园的贵人、王、主及其群僚钱、布。下诏说：“朕以无功德之身，寄托于天下之母的位置，而命薄不受天的保佑，早早遭受先帝大忧。延平年间，海内无主，百姓逢厄运，国家面临累卵之危，我只有勤苦之心，不敢以有万乘之国为乐，对上想要不欺骗上天不愧对先帝，对下不违背人民，不辜负向来的心愿，诚心救助百姓于困厄，以此安定刘氏天下。自认为会感动天地，应当蒙受福佑，然而内外都遇到丧祸，伤痛不断。不久之前又因病积滞，长期不能陪从祭祀，自己勉力登上原陵祭祀，更加咳喘气逆以致吐血，于是到了不治的程度。生死寿数，无可奈何。公卿百官，要努力尽忠，辅助朝廷。”三月，太后去世。她在位二十年，终年四十一岁。与和帝合葬于顺陵。

论曰：邓后行使皇权终身，号令由自己发出，其政术不如前政优秀，自身缺乏明君之大义。